?================= 书名:天涯何处寄相思 作者:畸藤斋 词曰: 一生一代一双人,怎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江南新容易取,北国旧雪难寻。 若容杯酒对歌饮,相依醉情。 ——半步韵纳兰容若《画堂春》。 她本该是这世间最爱热闹的女子,却在一生中最繁华热闹的季节里遇上了一生中最单调沉寂的情爱,并因此成为这世间最漂泊孤寂的书生,遍看繁华而不染分毫。一场爱恋,十年分别,改变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本书又名《雪生与容宜》《赵容宜》。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容宜 ┃ 配角:雪生,叶衡,全素素,苏虞卿,艳惊鸿,范杨直等 ┃ 其它:情有独钟,阔别重逢 ☆、第一章:秉花容,与君宜 ?  都说江南柳乱月,胭脂葬美人,苏州河的画船摇晃了一波烟花,唱罢了六朝金粉,迷醉了万千士人。可是赵容宜所见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歌舞升平是不知疲倦的虚与委蛇,醉生梦死才是最真实的孤独与无奈。此刻异国他乡,此刻孤身一人,此刻一袭青衣的瘦弱书生玉立灯火辉煌里淡妆浓抹的一笔,仿佛一个突兀闯入这繁华的灰暗梦魇,又仿佛一个远去多年的模糊背影。她本该是这世间最爱热闹的女子,却在一生中最繁华热闹的季节里遇上了一生中最单调沉寂的情爱,并因此成为这世间最漂泊孤寂的书生,遍看繁华而不染分毫。   “烟花还,红尘乱,浓了江南,美人意阑珊;贴钿花,绾发簪,闲来闲去,一盘棋局散。闲来闲去,棋局散……”那是苏虞卿的歌声,氤氲了水波□□、晓月纸船,低咽婉转似筝鸣,悠远缠绵若弦绝,时而消隐在琵琶声里,时而随水波荡漾而来,传入孤立于甲板上的青衣书生耳里。她远远望着远处灯火迷离的胭脂湖畔,眼里闪烁着浓浓的思念。千古繁华在她眼前,仿佛一个远去的梦,不真实,又近在眼前。苏州的虞卿,有着江南最美妙的歌声,只是,那歌声沾染了烟花气息,多了几分不近真实的感怀。   岁月里铺满了纷繁华丽的地毯,任光阴荏苒,却早已成为了一片荒凉墓冢。那歌,唱尽了韶华与无奈,仿佛用生命在谱写这世间最婉转的哀凉、最缠绵的告别,不知是落寞还是洒脱。而听歌的人呢?——   离了赵小四的潇洒淡泊,今夜,只有一个失意的赵四小姐。   风吹动,月影移,画船悄声默行,烟花里的歌声比最醉人的乐曲更加引人泪下,恰似那一波一波别离的笙箫。赵容宜轻轻地伸出右手,手掌里雪白的月华晃了人的眼,抓不住,勿离散,伴随着流动在晚风中的广袖摇曳,朦朦胧胧。“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可是,雪生,雪生啊,你究竟在何处?”书生低声的低喃声消失在风里,埋葬了赵四小姐半生的浮华。   转眼间,夜色浓,曲终人散,一河残留的灯影打在了春暮的江南。她动了动几近僵硬的胳膊,回首间寒气渐散,露出一抹带泪的苦笑,便也显出些还活着的人气来。抬首,便是冬歌那张万千繁华过尽、只余笙箫碧影的脸,噙着淡雅宁静的微笑,目光穿透索漠的寒空,远远望过来。仿佛隔了红尘万丈之远,仿佛离了生死六道之苦。冬歌,仿佛一首静静流淌在冬日漫天大雪里的歌,冬歌,又仿佛只是在雪生消失后某个冬日里最忧伤的祭奠。白衣碧箫,眉目如画,清竹风楚,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陪伴在她身侧、与她同病相怜的漂泊者冬歌,此刻便斜倚在门帘边,如画般优雅、闲适。赵宜容想,在这样充满思念的景致里,冬歌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百无聊、在默默地思念着某位已经故去的人呢?   犹且记得六年前那场封锁灵鹫山的大雪,那个一身是血躺在深雪里的孩子。那时候的冬歌,只有十一岁。十一岁的小男孩,瘦弱无力,连五官都还未完全长开,白净的脸上有着挥散不去的稚嫩,一双无神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丽的微光。可就是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让即使是厚厚积雪几乎将他整个身体埋住,即使是冰寒气息几乎吞没了凝结的血气,即使……赵容宜还是远远觉察到了他。   那时赵容宜,双十年华,早已过了最风华的岁月,就仿佛一只蒙了尘的玻璃球,再也放不出璀璨光芒。青衣广袖,狐裘如雪,一支碧箫,两眼淡薄,倒真似一个偏偏风流公子,走在最潇洒的旅程里。那日正是她被困山上的第四天,天性不受拘束的流浪者早已无法忍受寺庙了无终日的枯燥,所以,她踏雪寻景来到了林中。大雪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个人,很容易让人陷入无边的惆怅。可是这是赵容宜,这是那个闻名中州的敢爱敢恨的赵四小姐,这是那个甘愿抛却富贵荣华、只身一人独闯天下的赵小四啊!很多年以后,当中州人再也想不起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赵四小姐的时候,或许还会有那么几个深处闺阁中的女子无意间念起曾经那一阕惊艳了时光的词:   江南柳,檐下湖浓阴。遥梦风轻不堪折,婉兮素娥扑流萤。一朝秉花容。   中州乐,旧时忆曩昔。赌书泼茶香满楼,琴瑟鸣鸣和心吟。两岁与君宜。   秉花容,与君宜,中州赵容宜,东亭侯府的四小姐,父亲是战功赫赫的东亭侯,母亲是温婉柔丽的江南仕女,兄弟是沉浮官场的青年才俊,姐妹是嫁入世家皇族的王侯贵妇。那时赵宜容,每每与姐妹玩乐,总爱笑说,“一门子王侯将相有什么意思,也总该有几个异类罢。”而那个异类,伴随着雪生的出现,成为了整个中州轰动一时的谈资,停留在一代人的记忆里。都说东亭侯府一门英才,文武不乏,多有年少大成者,可却偏偏出了个赵四小姐,离经叛道,不守闺阁之礼,扮了小厮天天缠着阆寰台的涤缨公子,更是为其郁结成伤,遁入空门……多少旧事,如水斯逝,倒映在赵宜容脑海里,一幕幕却清晰如昨。独自走在灵鹫山的漫天冬雪里,恍惚间似乎还能够清晰看到第一次见到雪生时的场景。而恰好这时候,她看见了几乎将被积雪埋没的冬歌,那个面色苍白而奄奄一息的孩子。   赵容宜先是惊讶地叫了一声,怔怔地看着那孩子眸子里微弱的亮光,紧接着便慌忙地跑了过去。离家四年,飘泊无定,不平静的生活早已磨平了中州那个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却仍然未改变她最初的秉性。她半跪在雪地里,伸出笼在雪裘套子中的双手,很快便将那浑身是血、早已冻得僵硬的孩子刨了出来。那男孩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晕了过去,一只毫无温度的手却紧紧地抓着赵宜容的袖子,像那本来就是粘合在一起的两样事物般。赵容宜从未经历过这世上最神秘的死亡,却在那一刻深深地感触到了比离别更加突如其来的死亡的阴影,并前所未有地恐惧。她慌乱地解下裘袍,将那孩子紧紧地裹住,又吃力地将他抱起来往寺院的方向跑去。枯败的林子里,苍鹫静静地落在一枝瘦弱的桠上,而冰天雪地里那一袭青衣的少年怀抱着那冻僵的孩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却定格了一段回忆里最温暖的景致。   冬歌。——在整整两日两夜的昏睡后,那孩子终是醒了,可赵容宜却发现他与一般大的孩子并不相同。她坐在床边问过他很多话,他却从来都没有回答过。这孩子,和他苍白面容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一般,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介。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想,他和雪生是多么地相像啊,一样地冷漠不近人情,将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之外。   “姐姐。”舱门那边的声音远远传来,惊醒了神色恍惚的赵容宜。冬歌静静地望着她,微笑温暖里,那眉间轻蹙一点,却将隐隐的忧色暴露无疑。当年十一岁的小男孩,当年被深雪埋没的血,当年那个总是一个人默默望着天空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冬歌,似乎也一去不复返了。而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这个容貌俊秀、淡泊风华的漂泊者,永远都带着谦谦温和的微笑,永远都优雅从容地跟在她身边,仿佛一个影子,不离不弃。风吹动门帘,窸窸窣窣地碎响,他静静地倚靠在壁上,身后的江南烟火不与他有丝毫沾染,这便更像那个人了,——那个曾经“江漓街上惊涤缨,恐是天神莅凡尘”的公子,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惊鸿一瞥。   江南夜色,仍是当年的江南夜色,却并非赵容宜幼时曾经畅想的那个江南夜色了。她有些累,不太想说话,却还是慢慢地朝冬歌走了过去,轻笑道:“你怎么来了?”   冬歌静静地倚靠在壁上,答道:“我想来,便来了。”很简单的回答,却让赵容宜有些无奈,因为她问这话的本意是,你怎么会找到我。可是,她又知道,如果她真的是这样问了,他一定会说,我想找到,便找到了。赵容宜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仰头望着如今这个已然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少年,最后扯出一个令人心慌的苦笑:“既如此,去喝两杯罢。”言毕,她垂下头绕过他,走进了船舱。   很难想像一个曾经活得那样活泼精彩的女孩子如今会这样安安静静地遥望着别人的热闹,并宁愿独自一人将自己埋葬在回忆里。而此刻舱中醉意微醺的赵容宜,支着脑袋,看着爵中摇晃的酒液,安静沉默得仿佛并非从前那个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今,便正好是十年,一别十年的光阴。每年的今天,都是醉生梦死,今日亦不例外。哦,不,今日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今日有冬歌。她忽然换了只手肘,饮尽一爵苦酒,又仍支着脑袋,却将溺在空爵中的目光移开,睨着对面的冬歌。灯盏流光,烛火昏黄,照在美人脸上,总有一种近乎仙气四溢的朦胧感,而冬歌长得真好,容颜如玉,眸若星辉,便是那永远都挂着微笑的嘴角,都绽着这世间最让人沉醉的弧度。如果那个人也愿意这样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这样对她笑,她便是死了也是甘愿的,可是,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酒醉迷离里,透过灯火闪烁的辉光,便仿佛回到许多年前某个相似的夜晚,雪生酒醉之余那一声梦呓般的轻喃:容容。   “我找了他十年。”赵容宜目光混沌地看着冬歌,抽泣道,“可是我找不到他……雪生,雪生,那我们一起去塞上牧羊好不好……”冬歌静静地坐在酒案的一侧、赵容宜的对面,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默默地看着她醉倒,趴在酒案上,而那掉落地板的爵发出一声闷响,便再也不动了。她的脸上蒙了一层烛火的光晕,又被酒气熏得很红很红,乌发早已被风散乱,被酒熏染,落在青衣上、颈项里、脸颊上,很乱很乱。冬歌不知道该做什么,似乎什么也不能做,于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看着那趴在酒案上陷入昏睡中的脸。   “姐姐。”那是一声很低很低的呼唤,如同梦呓,如同轻轻地呢喃,消失在夜色里,没有人听得到。冬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昏睡的赵容宜,眼神有些迷蒙,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人,却伴随着那个人的名字活过了六个春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曾经风华中州的赵四小姐甘愿抛却半生的羁縻只身一人远走他乡呢?是什么样的人值得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在寻他的路上耗费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呢?冬歌想象不到,也不愿意多想。因为赵容宜总是要告诉他,那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子。   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赵四小姐对雪生这一世的爱,死生与共,却逃不开天涯与各的离愁,生死不能,便只好在醉生梦死里半晌相拥,偷来片刻的生死与共、片刻的一解相思。   (小注:此书共计三十一章、十万字有余,择日便可连载完结,读者可放心阅览。话不絮叨,读者且细看这一段风月奇案。)   ? ☆、第二章:江南柳,照璩光 ?  “赵郎,赵郎——”少女急切的呼喊引起街上路人频频侧目,而闹市酒楼里临窗而坐的赵容宜一扭头便看到了那个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的鲜活少女。江南靓色极多,可这一抹娇俏的鹅黄倩影,明眸善睐,耀如春华,却最是那一城的灵动,仿佛雀鸟的欢快,带着云彩的光芒。像极了不是么?那年的中州,不是时常也有这么一幕景象,那么个永远走在前面不会停下亦不会回头的人,那么个总是欢快地跟在后面却永远也追不上的人…… 时光胶滞了谁的目光,又泛滥了谁的过往。一杯清茶入口,馨香四散,消却宿醉的沉闷与昨夜的忧伤,便还回一个潇洒淡泊的青衣书生,赵小四。总是要将悲伤忘掉,才能够快乐啊。   “赵郎,赵郎,你等等我啊!”街市上,柳七七捂着肚子慢了步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目光却如火般瞪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身后又有几个人远远地追了过来,远远地便喊着“大小姐”,远远地便又望着那方歇片刻的鹅黄色身影没入了人群里。柳七七不甘心地追着,明明前面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儿,她还是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   可是,那是别人的故事。——赵容宜最后看了看将要消失在人群中的小姑娘,撇开了目光,起身朝衣柜走去。行李不多,便是漂泊在外最好的行李,容易拾掇,来去了无牵碍。她静静地收拾着,便想到:若是当年雪生未曾离去,那么今日他是不是也会和她一起游历江南呢?他嫌江南雍容靡丽,却总是静静听着她将她娘亲回忆里的江南说予他,那里有烟柳画船,有杏花春雨,有燕子衔泥,还有一等一的六朝名士和惊艳绝伦的秦淮美人……那时她以为他虽然嘴里说不喜欢,心里总还是愿意听的。现在回想起,他那时恐怕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罢。他从来都只是当她的话是耳旁风,任她在一旁唧唧喳喳自娱自乐,甚至都不屑于多看她一眼。赵容宜叹道,若是当年雪生未曾离去,那么今日的事情,谁又真的能够说得准呢?也许,也许这世上出现过那么一个人,本来就是个美丽的错误。而酒肉书生的漂泊,也合该是这一世的阴差阳错,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过了一会儿,冬歌从外面推门进了。他有些疲累,径直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便又准备转身出去。而赵容宜拦住了他,一双乌亮的眼睛黑溜溜打转,略带揶揄地轻笑道:“咳咳,‘赵郎’这会子又要去见哪位美人啦?”   冬歌顿步,淡淡的笑容微微凝滞,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书生,一双坦荡的桃花眼里干净得仿佛可以滴得出水来。他知道平日里那个快乐潇洒的赵小四又回来了,可是在昨夜真正见识过那样忧愁而消沉的她之后,他便再也无法回到她虚饰伪装的生活里了。两个人的沉默里流窜着些尴尬,他半晌方无奈地叹道:“我与她萍水相逢而已。”这时的冬歌,慵懒淡远,仿佛做的事、说的话都与他自己毫无干系。这也正是赵容宜所担忧的地方。然而,就和赵四小姐永远也无法知晓冬歌的过往一样,冬歌也永远都不可能明白昨夜那个借酒浇愁的人才是真正的“虚饰伪装”,而中州那个为雪生而闹得满城风雨的赵四小姐才是真实。有些人,为情所伤,早已成为了怨怼的俘虏,而另外一些人,却永远都不会丢失她最初的秉性。   “姐姐,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冬歌俊朗如玉的脸上仍旧挂着温暖的笑容,那似乎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可是如果细心,就一定能够发现那双眼里稍纵即逝的哀求和狼狈,那么幽深,那么不易被人发现。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赵容宜似乎看到了什么,而那句“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她忽然扭过头避开他复杂的目光,也不再说话。其实是想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救下他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六年过去了,他已经长成一个如白玉般俊朗的少年……可是不管怎样,在她眼里,他是她养大的,他就只是个孩子啊。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赵郎!”一声娇喝打断了这一室的尴尬,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赵容宜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似的转身去开门。那柳七七嗓门虽大,却着实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粉面桃夭,灼灼芳华,仿佛一抹春日的明光照耀而来。赵容宜甫一开门,便看见那小姑娘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过来了,即使是隔了一廊之远,却也仍然能感觉到那光芒近在眼前。就像是一个被人珍藏的玻璃球在太阳底下,干净纯粹,放射出璀璨的亮光,能够吸引人的注意,将这最美丽的模样留驻在他们的回忆里。   柳七七远远便看见那扇门开了,而门口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寻之不易的“赵郎”。她平了平混乱的气息,站定在两人面前,一张微圆的脸上泛着愠怒的潮红,比夏日暮晚的残阳余红更加妖娆。“喂,赵郎,你为什么见着我就跑啊?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浓眉皱起,那双眼睛更是又大又亮,像是墨汁里的灯火闪耀,直闪了赵容宜的眼。她想,这姑娘眉目含情,又这么大胆地追着冬歌满大街跑,应该便是喜欢了冬歌罢,就仿佛当年她喜欢雪生那般。这样一想,赵容宜了然一笑,见两人僵持着,便退到一边对那女孩笑道:“在下赵小四,便是冬歌的哥哥,你们先进屋说吧,我去看看掌柜那里这会子有什么好茶,总不能亏待了娇客不是?”说着也不等两人反应,逃也似的一溜烟走掉了。冬歌蹙眉望了一眼赵容宜远去的背影,随即转回目光,面色不善地对柳七七道:“什么事?”   “哎,你兄长都请我进去了,你挡在这里做什么?”言罢,懊恼地伸手将他推开,大咧咧地进了室内。只见柳七七丝毫不显拘谨,顾自走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水冲冬歌喝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啊。”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双手握着,却并没有马上饮下。她的目光初时尚有些闪烁,后来便一直胶滞在冬歌脸上,迟迟不能够移开,仿佛冬歌有一种奇妙的魔力,让她不能自已。   冬歌并不掩门,只微微一笑,站在离柳七七数步远的地方,问道;“柳姑娘究竟有何贵干?”   柳七七见他如此,先前的气愤便似早忘了般,只讪讪笑着,自顾自将方才倒的两杯水牛饮而尽,殷切地望着他说道:“我幼时与人订有姻亲,本来过了这么多年大家也差不多忘了,只是那家现在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又急急地找了我爹爹,商量将那婚事定在后日,我急了便要来找你,他们不让,我——”柳七七的目光中含了太多彷徨不安和深情期许,以至于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拘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仍站立在那儿丝毫不为所动的冬歌,突然站起来朝他走去,坚定地说道,“我打伤了好几个家丁才逃出来的,现在他们一定是满大街找我。赵郎,赵郎,我不想嫁给别人。”   冬歌静静地看着她,微笑道:“柳姑娘是书本网的千金小姐,赵某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   柳七七听闻此言,眸光一暗,随即便又渐渐亮堂起来,巴巴地望着温润如玉的冬歌,很快就娇泪直下,可怜兮兮地啜道:“可是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管他是王侯子孙还是街头乞儿。赵郎,赵郎啊,你怎么一点点都不在意,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呐,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这番美人倾情的景象,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有丝毫感触,更何况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心?冬歌敛了笑容,看着柳七七不语。而柳七七见他这样,心下暗喜,只当他并非对自己无情,而面上却愈加悲戚,干脆趁势嗖地扑过去将他抱住,放声大哭起来。冬歌一时不察便被撞了个满怀,没有防着她会这般不知礼,乃伸手推开她,冷言道:“柳姑娘,请你自重!”   暮春的日光透过木窗,落了一室的温暖柔和,也落在这少年和这女孩的脸上,仿佛定格了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只是,柳七七不可置信地看着推开自己的少年,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明丽的眸子一点点暗淡下去,却仍只是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人:“赵郎,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那日你救下我之时,不是答应过我会永远照顾我的吗?难道你都忘了吗?”这个她第一眼见到便喜欢上的少年,却如同一朵水中远绽的莲花,可望不可即。他的心,似乎怎么捂都捂不热,似乎比最坚硬的磐石还要坚硬。无论她怎么掏心掏肺以待……“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赵郎啊赵郎,我喜欢你啊,好喜欢好喜欢!似乎是被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刺痛了双眼,痛得甚至阖都不能阖上,少女止住了泪,一双惨淡的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再也无法弥补愈合,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却只能无力地站着,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东西流逝。   “我对你无意。”冬歌静静地看着她,明明笑如春风,却让人感到寒冷。那天途遇山贼劫财,他救的从来都不是哪一个人,更遑论那些他从来没有应允过的无稽之谈,简直是荒唐可笑。   这世上的美人倾情固然感人肺腑,却终究抵不过妾有情、郎无意的事实。   那一声,如同惊雷,让柳七七僵在原地。她白着一张小脸,愣愣地看着他,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的,只有那一句:我对你无意,我对你无意……无意……不喜欢……猛然间,她恍然大悟——是啊,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从来没有。一直以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是她总是找各种借口缠着他,是她总是常常把梦里他说的话、做的事当成是真的,是她自己以为他们很熟,是她一直在耍小聪明,以为他不言语便是默认,以为就算他现在没有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她,至少已经有一些好感,至少……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心,好疼好疼,耳朵边只余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的嗡鸣。她僵在原地,有些举足无措来。一个从小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一个从来都没有尝过失败和挫折的小姑娘,在初识情爱之苦时,才蓦然觉得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愚蠢。   春风乱了杨柳,翠堤边的街市仿佛倾尽了这一世的繁华。只是那些热闹在脚底下,上面的人未免感到一些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来。   苏州的刺槐花,像极了碧绿素装中一树一树的飘雪,刺亮了行人的眼。 ☆、第三章:琴瑟起,笙箫默 ?  赵容宜看见柳七七出来的时候,有些心惊。仿佛透过那张苍白的脸,那双绝望无措的眼睛,她看见的,是一个已经远去的自己。很多年以前,母亲曾经对她说,江南的儿女,都是极好极好的。那时她便生出一种期盼来:一定要去江南看看,去看看那些极好的江南儿女,去看看传说中的南国名士和秦淮胭脂……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江南的儿女,和中州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有快乐和不快乐,笑容和悲伤……   直到那一抹鹅黄色的倩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里,赵容宜才收回目光,转身朝楼上走去。这般偏偏潇洒的书生,行走在有些拥堵的酒楼里,似乎并不显眼。等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冬歌正背对着她,直直地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冬歌长得很高,似乎比记忆中的雪生还要高。他笔直地站立在那里,白衣如雪,当真应了那句风景如画: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凝眉想了想,最后还是打了声招呼:“冬歌。”   冬歌没有回应,似乎是没有丝毫反应,仍旧那样定定地站立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么多年以来赵容宜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他站着,她便也站着,阳光的剪影落在地上,交织了两个人的沉默。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赵容宜心里渐渐升起,在这个肖似雪生的背影里。那时候赵四小姐还只有十四岁,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半大的孩子,喜欢玩闹,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喜欢成天和姐妹们困在园子里,便总是打扮成二哥的小厮,跟着那个走马观花的二哥在都中四处游荡,狩猎、打马球、射击、踏青、吃花酒、逛赌坊、出入宫廷……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笑语。然后有一日,毫无征兆地,她在阆寰台看见了那个背影,她一生的魔障。   “姐姐?”冬歌从他自己的出神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转头便看到了身后那个呆愣愣站在原地的赵容宜。她似在笑,似在哭,似在怨,似在念,又似什么表情也没有,那么地复杂。那一刻的赵容宜神色里的自相矛盾,第一次让冬歌觉得看不懂了。冬歌看着目无焦距的赵容宜,又轻唤了一声:“姐姐。”这回,赵容宜忽然回了神,有些错愕地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冬歌,欲言又止。而冬歌便问道:“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赵容宜不答,其实冬歌也明白,她是又想到了那个人了吧。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道:“苏州并无那人的线索,待会儿我先去钱庄取些钱,接下来我们去哪里?”这是一句很平凡的话,他也说了多年,赵容宜却仍然倍感失落。一个人,积累了十年的失落,那失落便渐渐地化为绝望和迷惘,而寻找雪生,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目的,而是成为了一种习惯。一个女子,不顾世俗礼教的拘束,不顾渐渐消逝的年华,用十年的光阴去寻找一个人,去寻找一段年少时无疾而终的爱恋,将自己所有的爱恨埋葬在回忆里,似乎很傻,可是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这般傻的人了。冬歌有些不忍心见到她这个样子,却不得不继续说道:“你究竟要找到什么时候,说不定那个人早就已经——”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生活,有了妻子孩子,也许,早将你给忘了,也许,早已不在这人世间。可是这些话,要怎么说出口?哎。冬歌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不再说话。其实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话,赵容宜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曾经那样一个开朗活泼、鬼灵精怪的中州“异类”,那般玲珑剔透,义无反顾和决绝,又怎么会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赵容宜沉默须臾,乃凝眉对冬歌说道:“冬歌,我以前对你说的并非全是事实,其实我娘亲嫁到中州后并不快乐。世人只晓‘一朝秉花容,两岁与君宜。’的幸运与美丽,却不思‘婉兮素娥扑流萤’仅是回忆时才有的惊艳,而‘琴瑟鸣鸣和心吟’更只是我爹爹对他自己少年时光的怀念。他是个很自私的人,而他在词中所思念的,并不是我娘亲,而是一段再也不会有的年少时光。当你真的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的刻骨回忆,便会发现,其余的人其余的事,都只是‘其余’。于我爹爹而言,其余的人和事,都还不算是其余,那是因为他是战功赫赫的东亭侯,他一生的梦想便是建功立业,名载万古青史。而于我而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雪生,其余的,都只是其余罢了。我,只是赵容宜而已。”赵容宜的目光是那么坚定、决然,并终让冬歌不得不承认,原来赵容宜从来都不会放弃对雪生的执念,永远都不会。他震撼地看着她,脸色有些发白,笑容更是惨淡,然后便是慌乱地转过身,闭上双眼,也不再说话。在那一片无尽的黑暗里,似乎有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嶙的老妪,仍旧拖着疲累的步伐,在雪地里不停的走着……当你真的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的刻骨回忆,便会发现,其余的人其余的事,都只是其余。你会胼手胝足一人穿越寂寞的荒原,迎着索漠和独孤,走向最终的死亡,就算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便是赵容宜。   悠远清扬的箫声缓缓流出,仿佛夜空流泻的月华,远远从天上飘来。太阳似乎黯淡了,白云似乎凝滞了,窗外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似乎停在了这一刻。幽静宛若云丝游荡,娴雅款款移步,掀开了雾霭中的山河寂寥,染上了荒原里的枯草索漠。淡远不惹别离苦,箫怨总在让人不经意的沉醉里,铺开的却是一地的沉静和潇洒。伯牙再怎么么好,遇不到子期也是枉然,可惜了一曲广陵散。   碧箫吟,白衣画,楼上公子知是谁,一曲山河覆天下。——很多年以后,世上将会流传这样的歌谣。然而这一刻,苏州城里的箫声,让赵容宜心里感到愈加沉重。我想要找他,一直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即是找不到,那也是赵容宜一个人结果啊。   来去无痕,箫声如风,淡淡地在人的脑海里回响。冬歌收了箫,转过身微微笑着,说道:“姐姐,方才那位姑娘,姓柳名璩,小字七七,便是我尝与你说起过的苏州城府柳大人府上的千金。”冬歌顿了顿,见赵容宜等候他下文,乃叹声道:“柳七七后日大婚,我欲助她逃婚。”   赵容宜迟疑半晌,乃猛然瞪大眼睛,吃惊地问道:“你、你要劫亲?”   冬歌笑着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将手中的碧箫递给她,道:“姐姐,希望你早日找到雪生,我便不再、不再陪你一起走了。”   赵容宜怔愣地看着那只洁白纤瘦的手,那支莹润通透的碧箫,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陪伴了你六年,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在离别时,总要感伤一番。这世间的聚散离合,总是太过无常,便让人心生出许多颓丧来,想着,既然今日总是要这么一别,当初何必又要那么相遇呢?然而,人活在这世间,便总要遇上那些让你快乐让你感伤人,因缘和合,不留不息。那年冬日,赵容宜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将那支碧箫从雪生手里骗来,那女孩站在梅花树下,任梅花落了一裘的红,也要固执地抓着那支碧箫,鼓着红腮帮子狡辩道:你说但凡这园子里的,任我看见什么喜欢的物什,拿走便是。你也在园子里,我又不能将你当成物什拿走,当然只能先拿个贴身定情之物咯。风缭乱了女孩额前的刘海儿,一双明丽狡黠的眼睛在白雪红梅地里仿佛比灼热的太阳还要光芒四射,而那时的雪生,只是静默地看了她片刻,继而面无表情地说道:恬不知耻。一字一字,冰冷无情。那本该是很重的四个字,赵容宜却丝毫不感觉惭愧。她想,刀子嘴豆腐心,雪生就是那么个人罢。那时她疯魇般地喜欢那个人,无论他说什么话,她总是能够往好的方向想……   “姐姐,还你。”冬歌见她只望着自己手中的碧箫发愣,便干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碧箫塞到她手心里,扬长而去。行至门口,蓦然回首,发现她竟还顾自呆看着那碧箫,乃复而绝然而去。那一刻的决然,并不比赵容宜对雪生的少。只是那决然里,有太多别的东西,参杂其中。   那一年他十一岁,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她走,他亦走。她停,他亦停。那时候的冬歌,或许并不是想要这么一直跟着的。那时候的赵容宜,仍然是那个侠肝义胆的小姑娘,她便让他跟着,一直跟他说话、逗他笑。有一天,他看见她拿了一支碧箫在台阶上坐着哭,原来竟是为了那指甲大小的一条裂缝。他第一次对她开口,他说,姐姐,把它给我,我将它修好。那是年少时的冬歌对赵容宜说的第一句话。后来,冬歌真的将裂缝补上了——在原来的地方多了一眼玉扣。很多年以后赵容宜回忆起那一刻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笑道:“坏了就是坏了,就算补上了裂缝,也只是将它变成了一件新的东西。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可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赵容宜只是看着坐在巨石上吹箫的白衣少年,看了很久,直到他停下,要将那修好的碧箫还给她,才摆手笑道:“不了,你真的将它修好了,只是这么好的碧箫,合该留给珍惜它的人。而我并不擅箫乐。”再后来,那碧箫,便成了冬歌的随身携带之物,即使是在他知晓了它的来历之后。   此去经年,别了多少红尘旧事。而这一刻,通身晶莹碧透的玉箫静静地躺在赵容宜白皙的手心里,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没有丝毫的温度,仿佛一段远去的回忆,沉默着。沉默的笙箫,用它的沉默镌刻了一世的爱恨别离。而我,赵容宜,不愿再让沉默来结束我们的命运。雪生。   是夜,辗转难眠,披一层春寒料峭,听说书人口中这座城市的故事,舀一壶醇美浊酒逍遥而行,寻至烟波江上,靠坐着一袭柳烟倩影,听那胭脂湖畔渺远的琵琶声,悠悠荡荡没入月色里。有道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终了无凭据……”晏几道的词,柔丽婉转,和着琵琶的长情,不知泪洗了多少女子的胭脂与愁肠,真乃凄婉迷离,如泣如诉。青岩碧瓦夜色江南里,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只因十年不与离人遇,这满腔惆怅要与何人说起。   注:请注意此章结尾,后有重要内容与之对应。关注“畸藤斋”贴吧、微博、公告栏即可随时了解作者信息及小说动态,谢谢支持!   ? ☆、第四章:鸳鸯断,琉璃散 ?  那日苏州城里洋溢着一股挥散不去的喜气,你走在街上,甚至可以看到每一个人脸上喜悦的笑容。阳光被清河桥遮住的光辉灼伤了行人的眼,商船穿梭间披上了一层柔丽的纱衣,赵容宜甚至觉得那空气中的槐花香熏得人头疼。   青衣书生,白衣少年,混迹人群,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据说,那是数年前从钱塘移居而来的西城叶家庄,而叶家庄的庄主叶衡,今日迎娶州府大人家的千金柳璩。一个是闻名江南的江湖豪杰,五湖富商,青年才俊;一个是世代簪缨的千金小姐,貌美如花,二八芳华。更有十里红妆、满城□□做锦上添花,真真是一对璧人成亲、万千百姓高兴,端的有普天同庆之意。也莫怪人都说“天下半数钱财皆在江南,江南半数钱财皆在叶家。”   “冬歌,这一路上人山人海,你要如何下手?”赵容宜担忧地问道。然而,冬歌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一笑,继而不再看她。赵宜容只得作罢,继续艰难地走在人群里,偶尔和一旁同行的人搭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时,人群声笑嘈杂,尽是喜悦,有说那叶二公子貌比潘安、容颜绝世的,也有说那叶家小姐芳颜如画、行为怪癖的,各种交谈不绝于耳,赵容宜便渐渐地也随着众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和旁的人也越说也多。过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来了来了,新郎新娘来了!”人群中便爆发出更大更嘈杂的声音,交叠、错落、重合,继而被由远及近的锣鼓声、唢呐声湮没,又交织在一起,当真是喧天盖地、热闹非凡。   锣鼓、舞狮、唢呐环绕不断,晃花了人的眼,震彻了人的耳,便使人连那空气中馥郁的槐花香也闻不见了。那中央是前宋时的八抬凤轿,红幔翠盖,上面插着龙凤呈祥,四角垂着琉璃丝穗,在满天红彩间依然最是显眼。另有三乘蓝轿前后拥簇,亦皆华丽难言。很难想像一个小小地山庄能够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筹办一场这么声势浩大的婚礼。舞狮流动间,划出绚烂的彩弧,一条条交错,于霎那间,露出那轿前高头大马上的红衣新郎,——惊鸿一瞥,是绝艳的面容,冷艳的眉目,惊艳的……惊起身边一波波议论,涌耳入脑。宛若幻梦的碎片,在凌迟着什么,是什么……   雪生,你长的真好看,若是穿上新郎的大红礼服,便更好看了。   江漓街上的玫瑰红毯一直延伸到城外,我梦见你骑着马来迎娶我,雪生,你说我的梦会不会实现?   这一刻的赵容宜,呆呆地愣在原地,整个人恍若无魂,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一个地方。定定地盯着,定住了她一生所有的期盼、欲念、痴狂、喜乐和哀愁,如同魔魇。记忆的碎片继续破碎,渗入皮肤,将血肉割得模糊,似乎痛得连血都要凝固了。然而,在这疼痛的四周,巨大的喜庆气息淹没在回忆的洪荒里,恐惧地哀嚎。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冷漠的荒凉,只有刺骨的冷冽、恐慌、绝望。仿佛一条巨大的裂缝,张开那空洞洞的血盆大口,吞没了所有的欢声笑语,吞没了所有的人世繁华。   雪生,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雪生,你怎么能长得比我还好看,你看别人都在看你,我吃醋了。   雪生,你一定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你看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一见到你就变笨了。   雪生,我中毒了,怎么办?我中了毒,剧毒,解不了了。你这个混蛋,我中的毒,是一种名叫‘雪生’的毒,你怎么一丁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高兴,你这个混蛋……   中州没有杨柳画船,也没有燕子衔泥,没有杏花春雨,也没有江波上的歌谣,可是怎么办呢?只有这个地方,才有雪生。有雪生的地方,才有赵容宜,那赵容宜便不去别的地方了。赵容宜要永远永远都跟在雪生后面啊。   如果时光倒流,如果赵容宜没有在她十四岁的那年冬天遇上雪生,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赵四小姐这一世的劫?可是,就算是有这样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赵容宜还是会喜欢上,哦不——比这一世更早地找到雪生并喜欢上他。   赵容宜戒不掉雪生的毒,就只能够饮鸩止渴了。   可是,真的是雪生吗?十年之后,已经是遥不可及了吗?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呢?在梦境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便如前日夜里那说书人所描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然而,这一切又真实得可怕——   雪生,你娶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塞上牧羊,去西域看舞,去江南看烟花,去海外寻宝……那个轻快活泼的声音似乎犹在耳边回荡,悠悠戚戚,软软绵绵,穿越了十年的光阴,穿透了回忆的罅隙,渐渐地、轻轻地、静静地却变成凄凉的低噎哭泣,声声带血如啼,句句嘶哑艾艾。那是赵四小姐第一次骗了雪生和她出去逛街赏灯,她耍赖地坐在河灯边的乱石上拉着雪生的袖子不肯离去,赌了很久的气也没有见雪生哄她,便脱口而出的一段话。年轻的时候,疯狂而不计后果地活着,总以为只要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便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去创造出违逆命运的人生。雪生,你知不知道,赵容宜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便是和你一起携手天涯,去见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最后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下来,一起看朝阳日落,听风雨和鸣。雪生,你知不知道,赵容宜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紧紧地跟在你身旁,和你一起走过阆寰台那条狭窄、幽长的青石路,和你一起在漫天的大雪里共看脚下被雪覆盖的帝都。雪生,你知不知道,赵容宜一生中最恨你的时候,便是这一刻,我只能够远远地望着你,却再也走不到你面前,再也走不到了。雪生——   灵魂中有巨大的哀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是积攒了十年的压抑克制,再也禁锢不住了般。那些所有的过往,碎片般砸入,没有止息,没有怜悯,将这瘦弱的身躯割得遍体鳞伤,就连心,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花灯夜的迷离灯火,是宿世修来的福缘,也终是尽了。原来,我只是一直给自己画了一个圈,自以为是圈住了你,最后一刻才明白,我在圈里看着你,你却转身走了。而我,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了。我被困在了这个圈子里,而这个圈子,隔了我们十年的光阴。周围的热闹包裹着,旋绕着,最后也碎成一地沉渣,飘散……赵容宜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气,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空得什么也没有。然而在最后的一刻,她的眼里,又出现了一张让她念念不忘的脸,那便是最后的黑暗。   “姐姐——”那一声凄厉的叫唤,沉默了一瞬的繁华,却最终归于平寂,被这宛如洪荒的人潮湮没。等人们循声望去的时候,便只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怀抱着一个瘦弱的人儿突兀地立在人群里,与这世界格格不入。那白衣少年苍白的脸,像是对这红海的极致讽刺,显得格外妖异,明明那么淡泊,却又有着一股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的力量,让人不由地退开,不寒而栗。而他的眼神,着实肃杀可怕啊,像是随时会大开杀戒,将一场喧闹繁华血洗成修罗地狱。没有人注意到那怀中人是何模样,那背影瘦弱,亦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远处那渐行渐远的队列之中,一个人回眸远远地望了过来。只是一眼,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波谲云诡,复杂难探。最后,亦终是消失在了这条街的尽头,如同勾魂索命的鬼差静静地飘过这铺满一路的生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两地相隔着山河破碎、沧海桑田,曲终人散后终是一场江山平寂、相失相忘。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在渐行渐远,而此刻伴随着消失而去的,还有响彻天地的锣鼓声、唢呐声、欢腾声。   人群渐渐散去,街上一片狼藉,仿佛这个世界要进入沉眠,疏疏朗朗的几个行人便也悄然地离去了。一地的残红,像极了春暮的花海,沉默地等待着入土为安的终局,而那一抹白色便显得极其刺目了。冬歌的广袖几乎覆盖了那瘦小的身躯,他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麻木了,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办才好?他抱起赵容宜,静静地走在街道上,像是用尽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力气。他一路跟来,一路看来,又有什么是不能够明白的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将赵小四变成中州的赵四小姐,只有一个人能够让她生、让她死。然而,在过了十年之后,在赵小四寻了他整整十年之后,这个人,还是出现了。在他最该出现的时候,亦在他最不该出现的时候。   雪生是赵容宜的劫,而赵容宜却是冬歌的劫。然而,自始至终,冬歌便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一曲只能够在冬日的雪地里唱来祭祀的哀歌。   “姐姐,你看,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找到他了。你快点醒来,我们去见他,好不好?”冬歌抱着昏睡的赵容宜,静静地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刺槐花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飘散,真是熏得人头疼啊。这一条路,她走了十年,而他只陪着她走了六年,那么剩下的时光,要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灯下那一地的孤影?要用什么去成眠?冬歌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将要面临怎样的抉择,他只是想着,既然找了十年,索性便总要有个了断,否则便是死了也不甘心。春风里的阳光看上去很亮,却没有什么温度。燕子剪去了一大半的天空,朝着未知的方向飞去,一直消失在屋檐隔出的天际线。而那天际线的另一端,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是西城区最大的园林,那是叶家庄府门前静静守候的石狮子,那是一场被人群围住的盛世婚姻,在天上燕子的眼里,竟模糊成一片。江的南,青的春,花的香,温的风,俊秀的青年和美丽的少女,还有赵容宜幼时所幻想的那些江南士子、胭脂美人。看,俊秀清雅的青年,在红衣华服的映衬下,显得妖冶神秘,那优雅得体的步伐,滴水不漏的动作,更是将华丽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一微笑的绝艳,一弯腰的温柔,颠倒众生,而掀开的帘子,却仿佛一个决然的分界线,挡住了这世间最近却遥不可及的距离。叶衡只见那帘子唰地一下飞快地打开,眼前有红影一闪,脖子上便抵上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干脆、凌厉、迅疾,势不可挡。——在这一瞬息的时光里,倒吸冷气的声音接引了不可思议的沉默,一双双眼睛都瞪着那一处:凤冠霞帔的美人,苍白着一张娇艳的脸,冷艳绝伦,惊艳了这一年的苏州。   “闪开!”暴戾的娇喝声还未落下,离得最近的婆子便中了一脚,栽倒在地,而同时也立竿见影地让旁的人后退开去。柳七七抵着叶衡的匕首微微颤抖着,一如周围人颤栗的心。血痕已现,最糟糕的结局,也许只是一霎那的颤抖,谁又知道呢。   “柳小姐这是要谋杀亲夫么?”叶衡不紧不慢地就着她的动作而微微移动。他的面色上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惊慌来,一双狭长的眼睛悄悄地斜睨着挟持他的少女,反而为这女子的大胆感到惊奇、赞叹。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叹了一声。   ? ☆、第五章:阆寰月,碧玉箫 ?  明明知道是梦魇,却仍然痴望可以永久停留其中,赵容宜所中的毒,便再也没有解药了。梦里的雪花、梅花、碧箫、那个人,仿佛是一卷画,仿佛是一阕词,又仿佛是一个嵌在梦魇里的美梦。   那时明光国师回都,带来了北周的和书、宝马、香料,还有公子涤缨。皇都的官道上大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仿佛这个梦魇的边渊,渺茫朦胧。可是不论赵容宜多么努力,那个人的脸永远都是那么地模糊。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雪生走在江漓街上的场景,幻象着将来有一天他们成亲的时候雪生也会迎着她一起走过那一路的红毯、满城的祝福……可是梦魇终归是梦魇,她忽然又望见雪生手里牵着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他们一起走在她从前幻想过的那条路上,而那新嫁娘却不是她。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起走掉,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些远去的步伐,停驻在她心里,印出一个一个脚印,比这世上最残酷的伤痕还要狰狞。   雪生,雪生,雪生。   冬歌听到那呓语的时候,正望见叶家庄大门前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一幕,而赵容宜却仍然陷落在她自己的迷境里,毫无知觉。   江南春日里的阳光、温风、刺槐花香、红色、还有燕子动人的呢喃,都照耀着这一切。将赵容宜从梦中拉出来的同时,也无一不是在告诉她,梦魇变成了现实,她再也找不到雪生,找不回从前的爱恋,再也回不去了。十年一场幻梦,总该有清醒的一刻,只是,你曾经经历过这世上最残酷的别离吗?如果有,那么你一定会铭记终生。那真是年轻时代最残酷的印记,刻印在心里,怎么也无法抹去。但是,但是,一旦那印记被更加残酷的东西覆盖,你将发现,原来那残酷不仅仅只是旧伤复发,而真是比死都让人无望。这一刻的赵容宜,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灭顶的无望。她远远地、定定地、静静地,望向那个人,眼里的空荡,无法用回忆弥填。   “雪生,我娘亲又要我跟她一起去章南王府,可是我不想见到秦睿,二猴子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不如你帮帮我吧?”那时候的赵容宜,因为开朗活泼、聪明伶俐的性子,深得章南王妃的喜爱,而王府和侯府的姻亲,不论是在朝在野,都似乎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事,备受人们期待,也朝着毫无悬念的方向发展着。可是,赵容宜的眼里从来都只有雪生一个人。她巴巴地扮成二哥的小厮,又找了借口来到阆寰台。那里,她去过很多次,大家已经跟她很熟了,只当她是替赵二公子来找雪生的,便从没有人知道她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东亭侯府的四小姐。   雪生是个很冷漠的人,冷漠得不近人情,他不会刻意去躲避什么人,但是如果他不想理你,便是一年,十年,一辈子,你在他身边也只相当于是空气。赵容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当她抱着一颗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之心拽着雪生的长袖可怜巴巴地求他帮忙的时候,雪生面无表情地抽出了她的手,没有多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走了。半年的光阴,半年的追逐,半年的爱慕,似乎都化为那一地潇洒远去的背影,明明在阳光下,却永远都没有被照亮的可能。赵容宜失落地想,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为她所做的一切感到可悲罢,而雪生,分明是没有心肠的。那一次,她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涩,在阆寰台的梅花岭上,一直站了很久很久,甚至最后都不知道怎么回的侯府。如果,你陪了一个人半年,跟他说话,逗他笑,而他却始终冰冷如初,一句话也不愿意跟你说,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追逐下去呢?赵容宜虽是个异类,却也仍然是一个凡人,一个有脾气、会生气、会难过的被宠坏了的小姑娘。那时候,她站在梅花岭上,大声地地对自己说:赵容宜,你以后再也不要来阆寰台了,再也不要见到雪生那个混蛋了,哼。   只是,事态况且无常,人又怎么真的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春末的中州,仍然很是寒冷,空气中的梅花馨香还残存着西风的凛冽,在帝都的上空飘荡。那日赵容宜兴致冲冲地跑去了阆寰台,守园的小厮告诉她,公子一个人在梅花岭的凝烟阁里修习,不待客。那小厮是个固执的人,若非如此,赵容宜便也不会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实际上却是悄悄地来到偏僻的墙隅,徒手翻墙。跟着赵家二哥混久了,便也习了许多寻常女子决计不会的本事,而翻墙上树,便是那最最基本的了。进了满是梅花树的园子,在那些落花残红间胡乱穿梭,明明很是隐秘,却逃不过高处人的眼。凝烟阁,顾名思义,自是高耸入云,而站在那楼顶,便有驾云凝烟之感的。只是,有些人,当局者迷。没有多久,当赵容宜亦站在了最高的楼顶,当整座园子在自己眼底一览无余,当帝都的亭台楼阁都远远地匍匐在脚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赵容宜才尴尬地咳了两声,涨红了脸,正说着的话也没有了下文。那是年少时的赵容宜第一次在雪生面前露出尴尬和拘谨,像是一个偷偷做了坏事的孩子被揪住了小辫子,手足无措。   “是我。”那似乎,似乎也是雪生第一次那般耐心地听她说话并回答了她,虽然没有丝毫表情,却仍然显得那么别扭可爱,让赵容宜失神了许久。她的一双眼睛仿佛放射出比星光更加耀眼的光芒,惊讶地重复道:“是你……你的意思是……所以说,你是为了让我不见到秦睿,才、才找人揍了他一顿咯?”   雪生静静地扭头,俯瞰着她,墨黑色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动,而那冷漠的面容,便仿佛是带着些许的无奈。   “所以说,”赵容宜咧嘴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活像一只伶俐的兔子,“你不想让我见到他,是因为不喜欢看我和他在一起,晤,你不喜欢我和他在一起,说明你吃醋了是不是?说明你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地喜欢我在乎我的是不是?雪生,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啊,雪生你好狡猾,居然瞒着我打了秦睿,是真该好好教训那个臭小子了,总是仗着小王爷的名头为非作歹,哼,这中州就找不到他那样无法无天的纨绔了,哈哈……”那时候的赵容宜,一遇上雪生,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只是说,而是说话间免不去手舞足蹈和眉飞色舞,活络得像个不受拘束的孩子,而雪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那时赵容宜,从来都不知道那双墨黑好看的眼睛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情。即使是后来他们在一起后,也总是她在说、在做,却永远都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不是。”雪生打断了她没有说完的话,转身离去了。   “什么‘不是’?”赵宜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笑着追问,“是‘不是’打了秦睿,‘不是’喜欢见我和秦睿在一起,‘不是’不喜欢我,还是‘不是’在为了秦睿吃醋?雪生,你说的是那个‘不是’?”   然而,雪生仿佛早已知晓她这般刁钻似的,沉默着没有回答。而赵容宜心里却知道,雪生那般冷漠傲物的人,怎么会为了她打人呢?即便不是这样,她仍然万分高兴,从来都没有地高兴,因为雪生帮了她,雪生不喜欢她和秦睿见面……那一日下午,赵容宜死乞白赖地在凝烟阁待了整整一下午,并不知又从哪里扯来了一大车道理,苦口婆心地劝雪生勿要再师从明光国师那个“老生姜”修习道法,赶紧弃暗投明云云。然而那些话非但没有分毫说动雪生,还招惹了国师大人动怒,和她大吵了一架,并一气之下下达禁令,从此严禁赵姓子弟接近雪生,那便是后话了。   梅岭暮色渐渐四合,月起时分,赵容宜仍不愿回去。雪生静静地站在凝烟阁的阁台,望着一望无垠的渐现的万家灯火,奏着宁和的曲。而赵容宜,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听着。那时候,她忽然发现雪生很喜欢独自一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一个方向,孤单的背影在月亮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萧索寂寥,而那曲调,便也让人难过得想要落泪了。她开始有一丝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和姐妹们一起学习琴箫书画,开始觉得自己配不上雪生的惊才绝艳。一曲孤音落尽月华的索寞,赵容宜悄悄地拉了拉雪生垂落的长袖一角,低声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雪生沉思片刻,道:“无题。”是了,这世上最好的曲子,由心而发,曲尽悲欢,又怎么会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呢?赵容宜看着雪生冷峻漠然而宛若不染烟尘的侧脸,一直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时的雪生,是赵容宜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而现在,却是最痛的伤疤。   大红色的礼服刺痛了她的眼,想要再闭上,却怎么也闭不上。那是雪生啊,她寻了整整十年才寻到的雪生啊!她的雪生穿着华丽的大红礼服,是今日的新郎,别人的新郎。整整十年的距离,十年的陌生,终是割断了我所有的念想,所有的的不敢想,可是,我仍然是当初的赵容宜,那么你呢,雪生?你真的便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雪生了吗?你已经将我忘了吗?十年了,十年将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十年里你已经爱上了别人吗?难道你真的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雪生……如果、如果这就是你所想要的,那么我到底算是什么呢?赵容宜到底算是什么呢?我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你吗?雪生。   眼底的伤痛,弥漫了整个春日的天空,模糊了视线,直直地落在一处,那个人的眼睛里。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而那边,柳七七面色苍白地一手扣住叶衡的胳膊,一手将匕首抵住他的颈项,目光警惕地漂移,浑身亦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并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从来都没有去想,她只知道,再不逃走,便真的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她不知道一向疼爱自己的爹爹为什么非要她这么做,但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然而,突然地一瞬息间,她惊讶地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恍惚如梦般,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人群里。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撼然,是‘斯人回眸眷念留’的狂喜,甚至令她又一次忽略了冬歌怀中抱着的人,忽略了被自己挟制住的叶衡,忽略了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人,忽略了在人群中目色担忧的虞卿,忽略了其余所有相干或不相干的人。她的眼里,只有冬歌,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赵郎!”少女激动的喊声在大红色的天地间嘹亮、清扬、饱含惊喜和深情,仿佛穿越了最遥远的时光,突兀地回响。   ? ☆、第六章:剪君意,裁卿心 ?  那时候,白衣的冬歌,怀抱着青衣的赵容宜,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隔了一地的夺目鲜红,突兀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他面色惨白地远远看着那一袭红衣华服的男子,沉默地收紧了自己的双手,像是定在了原地,而那红衣男子却只是静静地看向他怀中的青衣书生,面无表情,墨黑色的瞳孔中却写满了震惊和诡谲。无言的相见,诡异的相望,奇谲的沉默,苍凉的鲜红,定格的人海,还有无望的泣诉和索漠的窒闷,仿佛一曲无声的悲音,安静地回响在□□深处。   “赵郎,赵郎,你快过来。”少女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像是一滴水叮咚响彻整个幽潭,瞬息激起波涛暗涌,波谲云诡。柳七七乞求般远远张看着,泫然欲泣,纤瘦的娇躯在大红的礼服的包裹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吹走。那时候,她是看到了赵容宜的,她是看到了那令人脚底生寒的目光的,她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潜意识里感到深深的悲凉和绝望,恐惧。她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想着要离开这里,要和赵郎一起离开,要永远和赵郎在一起,其余的,她根本想不了。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时而是赵郎冷漠肃杀的眼神,时而是那青衣人恍惚恐怖的眼神,时而是苏虞卿忧虑惆怅的眼神,时而是周围人们各色不解的目光,时而是漫天的血红色狰狞扑面,混乱极了。   然,冬歌没有动,而赵容宜却轻轻地别开了眼睛,将头埋在冬歌怀里,良久,沙哑着嗓子闷叹了一句:“走吧。”冬歌漠然地看了一眼柳七七和叶衡,转身便走,一步步,仿佛走出了某个梦魇,一步步,静静地,沉重地,仿佛走出了某个再也不会出现的绝境。   雪生,我中毒了,怎么办?   那一年的冬日,沁雪园的深雪埋没了人间。梅花海里,踏雪折梅,仿佛只是两个人的人世间。那女孩也穿着一身红,比红梅还要艳丽,比胭脂还要娇媚,跪趴在粗枝上,一手撑在桠雪里,一手够着梅花枝,娇憨地笑着,问道:“雪生,我中毒了,怎么办?”   竹色背影,嵌在白雪红梅里,丝毫没有显得突兀,仿佛生该如斯,幽静安好。那一回眸的惊艳,那一微笑的风华,融化了冰雪,亦融化了赵容宜的心。她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仿佛将从嘴里跳出来,仿佛使她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轻声呢喃自语:“雪生,你笑了。”   那笑容渐渐隐去,如同优昙花惊艳一现后不着痕迹的消失,但是仍然残余着弥久的芬芳,沁入肺腑,让人难以自拔。雪生侧身,微微仰起头,看着树上的赵容宜,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毒?”   赵容宜先是一愣,面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后扬了扬手中的梅花,眸光微转,狡黠地笑道:“剧毒,解不了了,怎么,我以前没有跟你说吗?”说完,见雪生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心情突然大好,乃得意洋洋地喊道,“喂,我要跳下来了,你若是接得住我,我才告诉你。”说完,便闭上双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那一刻赵容宜便是料定了雪生会接住她,所以当厚厚的冰雪将她吞没,当她浑身都像挨了刀子般僵硬疼痛,当结结实实地趴在了积雪里,连嘴巴里都呛进了些寒凉的雪丝儿,她才愣愣地、后知后觉地发现,雪生并没有接住她,而是任由她跳了下来,跳进了雪里,狠狠地摔了一跤。她愣愣地抬起头,保持着浑身僵硬的模样,瞪大眼睛望向仍站在原地的雪生。那风华绝代的男子,仍静默地站在积雪里,莹润如玉,冷漠绝情地俯瞰着雪里的赵容宜,墨黑的眸中似闪过些异色,稍纵即逝,风过无痕,并伴随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赵容宜的脑海里,仿佛连抓都抓不住,就没了。赵容宜呆呆地爬起来,对着那个渐行渐远头也不回的背影大声喊道:“喂,雪生——”可是,那背影终是渐渐远离,似乎并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样子,模糊在沁雪园的林间,早已分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了。赵容宜失落地垂下了头,低低地看着怀中沾了雪的梅花,自言自语般,陷入了魔障:“我中了毒,剧毒,解不了了。你这个混蛋,我中的毒,是一种名叫‘雪生’的毒,你怎么一丁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高兴,你这个混蛋……”红袍兜帽褶皱带雪,就连一头乌发里也嵌进了晶莹的雪珠,那一竿碧透的玉箫在腰间便愈发显得妖魅诡异了。   白的冰雪,火红的梅,真似那时的雪生与容宜。可是,红梅再怎么红,终究不是火,融化不了冰雪。   雪生。   那时的白色与红色交织,真是冷艳极了。而这时的白色与红色交织,只余下一地散乱的遥忆,被风吹起,被燕尾剪乱,最后又是什么呢?不过一场江南盛宴,曲终人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冬歌,放我下来。”赵容宜推了推冬歌,叹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冬歌停住了步子,俯首冲怀中的人望去,随即便什么也没有想,将她放了下来。赵容宜无力地站着,仿佛用尽了一生中所有的力气,怔然无措,却又勉力抬首一笑:“我在酒楼等你。带着柳七七一起回来,然后、然后我们便去江陵。”说完,狼狈地扭头,转身,那笑容早已教两行清泪掩埋。冬歌没有回答她,只是担忧地看着她背对着他的样子,又默默地看着她渐渐离去。那瘦弱单薄的青色背影,突兀地走在铺满红毯和彩绸的道路上,毋宁说是飘荡,如同飘荡在人世繁华里的一丝孤魂野鬼,人们看不见她,她也沾染不到分毫热闹。江南春日,不该是鲜艳盎然的么,为什么此刻却这般冷漠恐怖?很多年以后,他仍会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场景,仿佛铭记着一生中所有的温暖,和所有温暖的逝去。   哎你好些了吗……   喂,小屁孩儿,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从哪里来的,爹娘呢?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啊,是谁弄伤了你……   哎,你怎么又没吃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你不知道这庙里的老神棍有多抠门,我问他要了好久他才给我的……   起来啦,伤都好了,你要再这么躺着,非得躺出什么毛病不可,跟姐姐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要不姐给你讲个笑话,咳咳,从前啊……   你这小屁孩,也不说话,也不理我,那我便只好勉为其难随便给你取个难听一点的名字啦,唔,就叫“冬歌”吧,冬歌,好不好?   ……   冬歌,我们去台州逛逛,听说台州会盟不日举行,届时各国才俊云集,一定很热闹。而且,好久都没见到我二哥了,甚是想念,甚是想念……   不行,冬歌,我们不能够绕开汉中,你要知道,雪生最是喜欢偏僻清静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在汉中就可以找到他呢……   冬歌,接下来去塞外好啦,那里的草场和牛羊一定和中州的不一样……   冬歌,我们又白跑一趟了,也许雪生根本没有到过鲁川。不过没关系,我们去看看泰山山麓的武林大会也好,上次武当山的少侠技压群雄,这回不知又是哪家功夫独领风骚呢,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   冬歌,我们去江南吧,我听说那里有全天下最美丽的绿树红花和小桥流水,有六朝名士,还有画舫美人……哎,你听说过“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吗?苏州虞卿,江陵全素素,那都是遐迩闻名的大美人啊,我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旧时的言语声犹在耳,只是却换了一场人间。冬歌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跟在这个人身边呢?似乎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似乎是为了那一笑的温暖,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姐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便成全你,如果。——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远远的目送着这六年的执念,感慨万千。而这时的赵容宜,行尸走肉般行走在路上,无力地想,冬歌,我们不要再这么找下去了,不要再找了。只是她似乎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日的背离,这一刻的转身,这些满目的苍红、满城的春意和弥漫的刺槐花香,将是又一场旷日持久的别离的开始。冬歌、赵容宜,在最寒冷的冬日相遇,又在最温暖的春日别离,用六年的陪伴,来经营一场没有告别、不再相见的分别,从此,便再也没有一白一青的两个影子,潇洒地穿梭在腥风血雨的江湖里,谈诗论剑。过去的事情,都不见得全然明了,那么未来的事情,谁又预料得到呢?赵容宜沉浸在那个叫雪生的毒里,毒了耳目,亦毒了心,毒入脊髓,其余的,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是明知这是一场相忘于江湖的结局,你还会选择我们这一世的相遇相知吗?   我不知道,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唤我容容时的场景,那日是中秋节,我亲自做了月饼去找他,那一晚他嫌我做的月饼难吃,还将剩下的连着盒子一起从凝烟阁上扔了下去。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醉的不省人事,却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他真的醉了,醉得连我趁机偷吻他都不知道。我还记得有一次,是元宵灯节,我骗了他一起去放灯,因为人多,我险些被撞倒,雪生便很快地抱住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抱我,还说我笨,但是我很开心。雪生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仿佛是雪的清香。虽然他很快就放开了,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意的。我不在乎过程有多么复杂和漫长,因为我相信结局一定是我所想要的。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也是个雪天的夜晚,很冷很冷,我带着碧玉箫跑去找他,想要让他听我新学的曲子,也想要问他为什么迟迟没有赴约去品我新学的杏花冰糕。那时,雪生站在枯树亭里,冰冷的脸因狠绝而苍白,我吓得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便见他靠在栏杆上对我狠狠地说道,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也是最后一次。后来,他从我手中夺过碧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但我不相信。我在中都不停地找啊找,找遍了所有的酒肆楼台和街道,都没有找到他。有一日,我又在阆寰台的台阶上坐着等他,到处都是雪,仿佛在提醒我他一定会回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便只是一个背影,也总归是好的。我又睡着了,睡梦中我梦到雪生回来了,他还是目光柔柔地唤我容容,还亲吻了我的头发。后来我醒了,我还是蜷缩在雪地的台阶里,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么明亮,原来我只不过是在做梦罢了。可是,可是我却又突然发现了那一杆被雪生夺去的碧玉箫,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还带着那冬夜不可多得的余温。只是,雪生再也没有出现过罢了。   北国的冬日总是特别漫长,漫长的雪天,漫长的黑夜,漫长的寒冷。此刻江南早已过了春意盎然的时节,而那个地方,怕还仍沉眠在无尽的冰冷里罢。   燕尾远去,不带走一丝春暖与明光,却不知剪了谁的意、裁了谁的心。   ? ☆、第七章:浪涛止,风云寂 ?  这日回酒楼后,赵容宜坐在窗前,一直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冬歌归来。她隐隐觉得冬歌不会再回来了,但是马上又摇头否定,怎么会呢?从前的赵容宜不会这么矛盾和颓丧,可是十年的时光足以将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茶凉了,还可以再换;人走了,却不会再回来。这是赵容宜再见到柳七七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想法。春日晨曦已经洋溢了暖阳的温度和欢乐,窗外街市上的人疏疏朗朗,而那女孩,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在窗前枯坐了一夜的赵容宜。   “赵郎和我决定一起去北周。”那女孩安安静静地站立在门口,面色略显苍白疲惫,眼睛有些红肿,似乎哭过。赵容宜见到她的那一刹那,心里有些释然,更多地却是很难过。不过数日的时间,很多人和事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像是一头失去控制的怒马,没有人能够接受得了它突如其来的疯狂。而失去了光芒的钻石,蒙上了一层迷蒙的尘埃,再也没有最初的耀眼,被怒马震碎,便真的要永久埋葬在尘土里了。   赵容宜笑着点了点头,柔和地望着她,仿佛在追忆一件早已在心底沉淀的往事一样,淡淡地陈述道:“这样真好。——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一岁,浑身是血地躺在灵鹫山的雪地里,那样狼狈,让人心疼。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孩子。他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不愿意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那时候我便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去的。再也不会回来。我似乎到现在还能够想起那时候他眼里冷漠而倔强的光彩,仿佛什么都不能够撼动那决绝似的。后来,我总是说他,人的一辈子就这么短暂,笑也是过,哭也是过,何必总是愁眉苦脸呢?仿佛我说多了,总归是有些效果的罢。后来,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冬歌便像现在这样,永远都微微笑着,开心也笑,不开心也笑。只是,后来有些时候看了,总觉得有些心慌,竟也弄不清楚这样到底是为他好,还是害了他。柳姑娘,你是个很好的女孩,要好好照顾他。”赵容宜缓缓地站起来,走向神色莫名安静的柳七七,将那支碧箫递给她,“这箫,早就不是我的了。拿去吧,就说,就说若是有朝一日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他仍然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柳七七将那碧箫握在手里,紧紧地握着,目光有些闪烁,欲言又止地看着赵容宜。她或许也有些许震惊,想着,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怎么突然变得跟个老人似的单薄孱弱,仿佛随时一阵风就可以将她拂倒,再也爬不起来。   “走吧,柳姑娘。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都会好好的。”赵容宜苍白枯槁的脸上,漾起一个释然的微笑。她牵了柳七七的手,将她送出门外,然后回头将门掩上,又站了一会儿,“轰”地倒在了地上。   这时候的赵容宜,是累极了的,累得连呼吸都觉得好费力。一个夜晚的回忆,倾尽了她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就仿佛一场绚烂华丽的烟花盛宴归于平息,平息后又化为尘埃,永寂。和祖母一起去灵鹫山祭祀,和娘亲一起在庵堂里做杏花糕,和园子里的姐妹们说笑,和父兄顶嘴受罚,和二哥一起吃喝玩乐,和秦睿吵吵闹闹,和雪生第一次见面,扮成小厮偷偷去见雪生,将姜国师唬得团团转,在阆寰台的点点滴滴,在沁雪园里的偶遇,还有元宵夜的龙狮灯火、江漓河的河灯、中都的流言蜚语,以及枯树亭里此去经年的诀别……赵四小姐一生的浮华,一生的魔障,如同一场迷梦,似乎刚刚结束了,又似乎刚刚才开始。十年的漫长等待与寻找,十年的江湖穿梭与磨练,十年的欢声笑语和饮泪无眠,然而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用来如此挥霍?人生中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让人历经那么多的聚散离合?房梁在头顶旋转,慢慢地、渐渐地,变快了,如同一个没有终点的轮回,圈禁了雪生,圈禁了赵容宜,圈禁了冬歌,圈禁了柳璩,圈禁了……众苦六道。   窗外的太阳渐渐升起,阳光照了进来,照得巨大阴影里的尘埃在半空中震荡、游动,无所遁形,而整个屋子便也显得明亮不足、阴暗有余了。赵容宜躺在地板上,整个人落在那阴影里,孤寂得像是一个躲躲藏藏的幽灵。   这世间的情爱,不知所起,不知所往,不知所踪,落在了梦里,醒来时便成了一粒朱砂痣。有道是:   情爱人间伤心事,孤灯影里念迟迟。   枕泪梦蝶蝶梦与,蓦然回首不自知。   那年北国,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落,落在阆寰台的屋檐上、青石砖上、回廊里、梅瓣上,轻盈雪白,飘动间宛若透明的水母游曳。那是十三年前的初冬,第一场雪,亦是赵容宜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场雪。那一日,国宴之后,赵二公子便和三五个世家公子急色匆匆地阔步走在前往阆寰台紫微堂的青石小路上,身后跟着各自的小厮。   “宜儿,你就待在这里等我,”赵二公子皱眉看着她,忽然又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道,“若是敢闹出什么妖蛾子,以后甭想再跟我出门。”   “嗯,大猴子放心啦,小猴子发誓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赵容宜讨好地举双手立誓,随即又露齿一笑,仰头信誓旦旦地发誓自己会乖乖地在这里等他,“小猴子发誓一定会乖乖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家的!”再然后,她便笑靥如花地目送那背影消失在紫微堂的大门里,一转身,便溜到了一处偏僻的墙角,没费什么力气就攀了过去。那时候,阆寰台有许多从北周带回的宝物,有奇香异果,有汗血宝马,还有据说在江漓街上惊鸿一瞥的公子涤缨。都说是“江漓街上惊涤缨,疑是天神莅凡尘。”盛宴一行,为的,本不过是一睹传说中的公子风采。这世上最难忘者便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早已如雷贯耳的公子涤缨没有出现在国宴上,这让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的赵四小姐又如何能放得下呢?   冰天雪地里,那人一袭青衫白袍,孤身素影,坐在结了冰的小湖边安静地垂钓,颇有一种万径人踪灭的萧索、世外之感。那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泼墨画,离了凡世的色彩,只剩下最简单、最原始的色调,却能够让人刻骨铭心。然,仅仅是一个背影,而已。在银装素裹、万籁俱寂里,就连风仿佛都染上了冰的色调和呼吸的安宁,寒而不厉。踩在雪里的脚印,似是活的一般,一个一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突兀地闯入这沉眠里的世界,多了,便又如同一曲缓缓奏起的手鼓曲,一个节奏一个节奏,一个音符一个音符,都染了冰雪的冷冽、笑靥明丽。   那个人没有回头,而赵容宜便继续走,直到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坐着的人,安静地垂钓,而站着的人,安静地看着坐着的人。青衣白袍,灰衫毡帽,沉默地协调着。赵容宜歪了歪头,笑道:“我猜想你一定不是涤缨公子。”然而,有些出人意料似的,那人竟连头也不回,继续旁若无人地垂钓,仿佛赵容宜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她有些气馁地皱了皱眉,沉默片刻,继而又笑道:“好吧,我相信你是涤缨公子、涤缨居士啦,因为涤缨公子是块不会说话的哑木头,你看,我在这里站了好半天,你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哑巴是什么?还有啊,我之前听说姜国师那个老神棍顽固不化,没想到居然也会收弟子,而且还是你这么个……”赵容宜顾自说了一阵子,定定地注视着他,许久也不见他有半分触动,而那轮廓深刻的侧脸,更是冷冷地、淡漠无人地,定格在了眼前,以冰雪大地为幕,以万籁俱寂为镜,照出一个并不太真实的幻象来,迷了赵容宜的眼。“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嚣张无礼?我都来了好半天,跟你打招呼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说着,她又伸手捉住他的青袖摇了摇,皱眉道,“喂,说说话啊大木头,你真把我当成空气啦?”   赵容宜两眼放光地看着那人转过头来,又气妥妥地看着他冷着脸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去,继而收了钓竿,慢悠悠地将东西收好,提了娄子便要离去。从头到尾,他都不慌不忙,旁若无人。而赵容宜,除了抢着将那短木杌子装进篓子外,便紧紧地跟着他,唧唧喳喳道:“你看你,在这里也不知道冻了多久,连一尾鱼都没有钓到,真是、真是无趣得紧!你也不问我是谁、我是怎么进来的?说不定我是小飞贼呢?不对,万一我是来谋害你性命的呢?喂,你不会真的是哑巴吧?又哑又聋?呃,权势煊赫的国师大人原来好这口的……”那人只是静静地走着,丝毫没有理会赵容宜,而她便也仍然毫不知趣地叨扰着,活像个唧唧喳喳的麻雀,叫个不停。   光阴荏苒,那场景偶尔还会出现在赵容宜的梦里,只是那梦里本来没有声音,却因为她而变得吵闹、嘈杂。在赵四小姐二十六年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哪个人像雪生那么顽固、乖戾、冰冷,不近人情,也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雪生那么深刻地撼动了她的灵魂。在那之后的半年里,赵容宜就这样跟在雪生身边,不停地跟他说话,然而他只是从未说过一句话罢了。本来以为已经是一切的结束,到头来却发现那恰恰只是一个开始,一场美梦交织梦魇的开始。然而,惊涛怒浪之后,不过一场风云永寂,倾我十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妾未嫁,君已娶,从此相忘江湖,形同陌路。其实,早就该醒悟了不是吗?那场大雪,那座枯树亭,雪生冷厉地说,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厚厚的积雪,浓浓的冰冷,黑暗的夜,还有落在雪里灭尽的五角提灯。   赵容宜呆呆地站在亭子里,愣愣地看着雪生快速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一阵绞得发疼。那么迫不及待地离去,竟是在林子里打了好几个趔趄,终究也是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仿佛这世间里本来便没有过这个人似的。雪生,雪生,你怎么能够这么残忍,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雪生,我讨厌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你最好乞求上苍不要被我找到,否则我赵容宜对天发誓,就算是倾尽我一生,我也要让你为今日所说的话付出代价。澄澈的眸子,仿佛灌了一汪诡秘邪气,在那年中都未化的厚雪映照下,令人寒栗,——那是赵二公子离开帝都时赵容宜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亦或者是那个永远欢快的赵四小姐在雪生离去后第一次露出那般与她秉性完全不同的神情。总之,在那之后,东亭侯府,再也没了那个女孩明媚开朗的笑容,一直到她离去。   往事如烟散,经年不再来。而今日的赵容宜,终究不再是中州那个无法无天的赵四小姐了。   ? ☆、第八章:破阵子,虞美人 ?  没有了刺目的大红,亦没有了那一袭白衣的风华,静下来后,缓缓地看着江南的街市,便仍是先前那个富丽娇艳的江南。赵容宜微微笑着,想,真真是应了韦端己那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若是等以后老了的时候,能够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江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走在青山碧水间,或者胭脂湖畔那一湖的楼阁画船,沐浴和暖的阳光,抬头便望见蓝的天、白的云、欢快的燕子,那真是一种美丽的享受啊。   青衫若风,人如雏菊,看尽了□□,突然害怕起秋天来。这样一个瘦弱的书生,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你若看见她那笑,便一定会在心里赞叹,又是一个风流公子、世外高士。   一碗牛肉,一壶浊酒,一个赵小四,街边的憩棚里,顿时也多了一分娴雅出来。很快,便有热心人上来搭讪,几张桌子本就挤成一处,这会子便更显得人多了。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很多次,雍州、泸州、青州、扬州……多得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赵容宜永远都是耐心地跟他们搭讪,听他们说。这世上,总是少不了茶余饭后的七嘴八舌,有时候赵容宜都会想,看客大概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或者生活方式罢。   听说没,叶二公子前日里娶亲,那新娘了挟持了新郎,差点儿便婚礼变葬礼了呢?还有……你也说是差点了,那叶二公子是何等人物,不说容颜绝世,举世无双,就那武功家底,也是一等一的好,听说还是师从全真教的化外高人,怎么可能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轻易制服了,人家那叫情趣,情趣你懂不懂……呿,什么情趣,你就别混说了,‘城西璧成双’轰动全城那会子你还穿开裆裤呢,那叶二公子怎么样人我可比你清楚!我可是听我那在叶家庄管事的小舅子说了,那柳家大小姐,也就是现如今的叶夫人了,听说她现在根本就不在庄里,洞房当晚就跟野男人跑了……叶家也算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族了,出了这种事,牙齿和着血自个儿咽肚里去,怎么会让你知道,呿……也对,那柳璩也是个腥臊的,先前不是还有人看见她满大街追着男人跑吗,真是世风日下啊……   后来,赵容宜便没有再听下去了。她匆匆结了账,默默地离开了。那棚里的人依旧热火朝天地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没有人发现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就像这日午,街上的人明明少了些,却依旧是往来不绝,繁华热闹。这样,真的很好。然,她并没有回酒楼,而是在街市上随意走了一会儿,累了便找了一个地方停歇片刻,看看周遭的行人、摊贩。然后,又继续走。只是走着走着,等恍然发现前面门匾上的“叶家庄”三个鎏金瘦体大字后,才惊觉自己于兜兜转转间,鬼使神差般竟又来到了这里。远远望去,叶家庄门前的空荡寂寥,真是和那日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场迷梦消散后,万物归于平静。   沉寂的古宅,沉默的书生,遥遥相望,俱皆定格在这一刻的安宁里。许久,赵容宜似乎隐约听那高门里有声音传出,由远及近,唬了她一跳,乃怔愣在原地,显出些无所遁形的尴尬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在看到那出门的几个女子之后,有些许怔忡、失望、愤懑和凄凉,又蓦地转身便要离去。   “赵姑娘,且站住。”那是极柔婉的一声,似在哪里听见过,赵容宜长长吐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在梦里罢。她没有转身,也不知道该不该转身,只默默地站在了原地,听着身后她向她走来的步伐。   那女子应当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罢,温柔端庄,娴静优雅,又有着极其白净秀丽的面容,不施粉黛而玉肌雪肤,佩环华而不繁、多而不冗。赵容宜皱眉看着已绕到自己跟前的女子,见她温温笑着,顿时便如沐春风般整个人轻松了下来,只在心里疑惑,这女子不知是如何知晓了自己姓赵,而自以为是毫无破绽的易容之术,何以便这般被人轻巧地识破了去。她正打量着那女子,而那女子也正打量着她,心里想到,好一个翩翩公子、潇洒书生,这俊眉郎目,这英姿煞爽,竟差点连我也分辨不出雌雄真假来。两相互视,皆心生赞叹,不觉的便都笑出几分真心来。那女子见赵容宜目光清澈坦荡,乃笑道:“小女子,苏州虞卿,敢问姑娘名讳?”   赵容宜先是吃了一惊,有些瞠目结舌地瞪着这言谈清雅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遐迩闻名,而那诗里的苏州虞卿,乃是江南鼎鼎有名的伎子,又怎么会是面前这个端庄秀丽、半点粉黛不施的女子呢?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十余年,也算是阅人无数,赵容宜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朝她作了一揖,转眸娇笑道:“小生姓赵,家里排行第四,江湖人称‘酒肉书生’赵小四,便是在下也。姐姐既有慧眼,识了我女儿身,我亦不必相瞒,闺名容宜,‘花容月貌’之‘容’,‘与君相宜’之‘宜’,小字濯黯,便不提也罢。”   虞卿见她学起书生来有模有样,偏偏油嘴滑舌,说出来的话不三不四,而那一双坦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狡黠明丽,仿佛璀璨的星辉流转,乃倾身福了一礼,抿唇笑道:“‘赵公子’有礼了,小女子久闻大名。此出长街之外,有‘苏林酒庐’,其间苏林老人酿的酒,淳甜幽香,小有名气,可否相邀共饮一杯?”话虽如此,却全然一派自得,并无半分矫揉造作之势,更让赵容宜觉得这虞卿乃是妙人,值得相交。   “既有美人相邀,又有美酒可饮,岂有拂约之理,小生这厢便却之不恭了。”赵容宜洒然一笑,便执了苏虞卿的手,往街市的方向走去。   苏州河里乌篷船,荡漾绿水,沾染春波,悠然自得摇曳。忽而一阵风吹来,船身一个颠簸,引来一阵低呼,也瞬息湮没在夹岸的街市里。乌篷遮住了太阳,遮不住门外一天一水的明光,就这样直直地落在两个人明朗的面容上,坦坦荡荡。乌篷内,一张小几,两壶浊酒,四五碟小菜,七八分酒香馥郁,简单低调,却又处处透着主人家细致的安排。赵容宜看着案几对面布菜的虞卿,听着被乌篷隔于世外的街市上的声音,转头看向荡漾开去的河水,河边柳梢停憩的黄莺,还有恍若隔了一世界的人群,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阳光照拂了般,豁然明媚起来,于是将目光又落在虞卿脸上,吃吃地笑道:“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如今便有切身体会,美人加美酒,也不枉小生来此一遭了,妙哉,妙哉!”   虞卿施施然拂袖坐好,乃温温一笑:“虞卿平生阅人无数,今日方才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江南名士’。赵公子有这般风流雅兴,不与世同,却偏偏生了副女儿身,只能做赵姑娘,可惜、可惜!”言毕,见赵容宜目光胶滞在半空中,不知是走神还是在深思些什么,乃笑道:“赵姑娘一定在想,你我二人素昧平生,我为何认识你,为何又要邀你。”   “哦,为何?虞美人且说来听听。”赵容宜的神色莫名地显出些心不在焉来,执了酒樽仰首便干了。   虞卿也不恼,只笑吟吟地看着她,半晌乃款款道来:“我与柳大人是忘年知交,他中年丧妻,膝下唯余七七一个女儿,疼爱得紧。那日迎亲,叶家庄前,七七挟持叶二公子不成,反而受伤,我也是在场的。只是那一场闹剧,旁人虽不清楚个中缘由,我却是明明白白看在了眼里。”虞卿见赵容宜一脸疑惑地望过来,复而又斟了酒递与她,道“昨夜我正待歇下,七七突然来找我,对我说,赵郎又不要她了。原来自那日新婚之夜,她便已随了那位姓赵的公子离去,而后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姓赵的公子撇下她而独自一人离开了。我今日往叶家庄原也是为了证实一些东西,却徒劳而归,庄里只说庄主携了新夫人南下行商去了。面上虽是一派和谐,里边不知有多少曲曲折折,我们这些外人总是不能够厘清的。”虞卿微微一叹,饮了一口酒,又继续说道,“世人只晓柳大小姐嫁与叶家庄庄主,郎才女貌,也算是天作之合,现下在庄里不知怎般地快活,可是却不知,那人既非她所爱慕,那地方既无可留恋,便总归是人去楼空。那夜她走时我曾问她,‘这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为何却恁般死心眼。’你道她如何回答?她只是看着我,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说,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这世上的好男儿纵是不可枚数,而赵郎却只有一个。’赵姑娘,虞卿自幼家道中落,没入乐籍,烟花浮华中沉浮多年,早已是心如止水。可是自那日听到恁般一番话,心中亦甚是感伤。”   乌篷船里,明光四溢,酒气芬芳,那刺槐花的香气氤氲着水波的湿意打在了书生莹亮的眸,映出江南独有的柔婉来。赵容宜叹道:“虞美人啊虞美人,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泪时吹。你纵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既不能为柳姑娘找回她的赵郎,又不能够为你排忧解难,终究不过是扰人扰己罢了。”   虞卿淡淡地笑着,自斟酒饮尽:“赵姑娘勿要多疑,我虽言七七与令弟之事,非有他想,不过感慨一二。然,虽是言说他人之事,未尝亦不是在感怀己身。那日叶家庄前,不过匆匆一瞥,我便记住了姑娘的音容,今日能够相遇,也是一番造化。来,我敬你一杯,也算是不枉此刻相识一场。”说罢,早已斟满了酒,素手执起,一饮而尽。赵容宜见她如此,亦不好言他,只豪爽地干尽了。言笑间,日影横斜,燕剪春归,赵容宜正待告辞离去,这虞卿却拉住她,笑道:“既是孤身一人,了无挂碍,不如再留片刻,我与你多说些话罢。”言毕,又打开帘子,吩咐外面的丫鬟去抱了琵琶、小厮去那酒庐中又沽了些好酒来,又吩咐一些零碎琐事,硬是留下了赵容宜。经了半日的絮絮叨叨,两人言语投机,这会子也算是半个知交了。   “柳大人待你如上宾,今夜你留我在此,孤男寡女,花前月下,当真方便?”赵容宜懒懒地靠坐在引枕上,戏谑地望着醉意微醺的虞卿。那虞卿正低眉调着弦,纤纤素指灵动间,泄出些零碎的音符,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地悦耳醉人,便让人有力气走,也懒得动了。赵容宜觑着眼睛,复摇头叹笑道:“琵琶曲还未奏,闻者已然醉了,所谓‘靡靡之音’,销了我魂,只可怜了柳大人呐。”   虞卿抬头嗔道:“真真是一张利嘴,教人恨不能撕了开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忽而话音一转,似又带了些感叹,“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那柳傲非比常人,他与我,有知音之交,必然能懂我。更何况,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我便要昭告天下,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酒肉书生’原来便是中都东亭侯府的赵四小姐,看你以后还怎么做你的潇洒书生。”   ? ☆、第九章:东风起,烟波流 ?  那一夜,素来不留人的苏州虞卿,留了一位姓赵的公子一夜。而赵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却无从知晓。   远山眉黛横,点杏花烟色,泛舟江上,身染碧波,离了苏州的街市,整个天地都开阔寂寥了起来。马上就要入夏了,江南该是别有一番风味。既如此,何不多停留些时日,去看看江陵的全素素也是好的。风声入耳,惊鸿掠清波,水圈荡漾开去,仿佛是惊扰了天上的白云,又仿佛是撩拨了行人的沉心。   “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一个虞卿,娴静若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举止间山河皆寂,言谈时温风沐雨,已然让人惊叹不已,那与之并列江南二美的‘陵有全’全素素,又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呢?还真是有些期待呢。”醉眼迷离,赵容宜沉陷在呜咽低鸣的琵琶声里,越来越沉陷。终于,她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醉生梦死。在酒醉里生,迷梦里死,死而复生,生而复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一枕黄粱再现。   琵琶声里,一曲破阵子,秉苍凉壮阔之势,持吞天灭地之哀,似乌云压顶之暗,低咽呜鸣,拨开了如画江山,点缀了寂寞荒古,于结局处,收捡水中一轮残月,了无声息。素手抚平颤弦,戛然而止,多有憾然,却只化为一笑:“今夜残月照人,本最是容易惹人勾起伤心往事,不宜与卿再奏此曲。罢罢罢,我且小酌片刻。”犹抱琵琶,素手凝辉,脂若新雪,苏虞卿饮酒的模样,当真是教人迷醉,也难怪世间男儿,皆为之倾倒。“苏州虞卿,一曲琵琶,这一世,如此便过了;赵姑娘如若倾慕全素素,那定不可错过四日后的流觞宴,那才是真正的,烟花豪宴。然,世人只晓‘苏有虞卿陵有全’,却已然不再记得当年的艳惊鸿和蘅信了,哎。”仰首饮尽,不知其味,诚如所言,虞卿这一世,如此便过了。而赵容宜却不解,偏要追问,那艳惊鸿又是何人?那蘅信又是何人?“姑娘走南闯北数年,却未曾听过□□年前遍布江南的那首童谣么?‘东风鼓,杨花舞,艳惊鸿,终身误;书香苦,花笺落,蘅信子,名士虏……’那时候,江南还没有虞卿、全素素,有的只是艳惊鸿的鼓上舞和蘅信的百花笺。然而,时过境迁,往事已矣。”   残月照人,杯酒照人,照来照去,皆不过水里虚影。一句“时过境迁,往事已矣”,勾起多少过往云烟,只能和着酒水下咽。赵容宜静静地坐在乌篷里,静静地看着酒醉的虞卿,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罢罢罢,且小酌片刻,饮尽心中哀愁,明日便还回一个全新的赵小四。   一日相逢一日别,一日醉眼一日唱,饮月方斜,把盏初歇,续来话离别……这一阕《破阵子》,曾是艳惊鸿离去时相赠于我的诀别词,今日虞卿便借花献佛,将之送与柳璩,送与赵容宜。唯愿,一路安好。   愿你也安好,苏虞卿。   春波碧水江上,脚下的船舶,是驶向江陵的。书生落在山水间的竹影,瘦弱笔直,倒映在蓝天白云水间,这才是浪迹江湖的赵小四啊。顺江而下,只两日半的功夫,便已入江陵境内。毕竟是江南名城,江接中原,陆通岭南,又有东海海港,商事通达,人烟阜盛,行人往来较苏州而言,只有更繁更混杂,叫人应接不暇。这日午后,赵容宜孤身一人下了船,正在码头人群间张望,蓦地,那目光便如触电般,猛地收回,又一个趔趄着转身,急色匆匆地钻入了涌动的人群和遍布的人声,消失不见。须臾,人声鼎沸间,于那道旁刺槐花树后,赵容宜呆呆地背靠着树干,目光闪烁地望着往来不绝的行人,良久回不过神来。   相爱相恨,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不再相见。可是,为何又要让我再见到你呢,雪生?她叹息了一声,平了平剧烈起伏的心口,方颤着手撑着树干转身朝码头的方向探去,那船,是驶向苏州的罢……远远望去,那人像是被水烟蒙上了一层迷蒙的轻雾,静立船头,负手而立,不知望向何方。那宝蓝色的锦袍,白玉簪的长发,轮廓深刻的侧脸,都仿佛是一笔一笔精细描摹的山水画中令人过目不忘的精华,点了彩墨,隔了人群和江水,仍然冷冽、冰寒,让人望而生畏。他,在想些什么呢?赵容宜觉得自己简直是魔魇了,到这时还是不能够真正做到忘却。她皱了皱眉,将目光移开,望向那人身侧的女子,心内五味陈杂。那船渐渐远去,而她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隐隐觉得那女子一袭紫衣,风流婀娜,便宛若九天玄女下凡,带着一股艳而不妖、丽而不俗的气质来。船只渐行渐远,一直到了天际,赵容宜才慢慢地从树干后走出来。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更多地是不知所措。刺槐花开正好,偏偏闲惹了东风,落了一场芬芳的雨,落在书生毡帽上、肩头上,又与那广袖擦肩而过,旋绕着飘走,便如同顽皮的白蝴蝶翩跹风中。唉,从此,便就这样吧。最后一眼深陷,在回首间清醒,阔步走入人群,释然一笑。   江陵的码头,接着繁华的街区,当真是热闹极了。   “哎?”走在街市上,突然迎面便扑来一个孩子,教毫无防备的赵容宜被扑了个措手不及。将将站稳,便听见一阵哄闹声,那约莫只及她腰间的小女孩突然就抱着了她,将头埋在她身上,浑身颤栗,而周围已有五六个短衣粗布衫的汉子围了过来,且目光似是停在那孩子身上。那小女孩似乎很害怕,紧紧地拽着赵容宜的袖子,嗫嚅道:“美姨救我。”那声音很小,几乎被周遭的人声鼎沸湮没,但赵容宜还是听见了。她愣在了原地,心想,我见过这个孩子吗?想着,便生生将她推开了稍许,弯下腰来细细打量她。那是个五官长得很普通的孩子,而赵容宜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她,而且,她还叫她美姨。这真是奇了怪了,莫不是认错了人?正当她将要发问的时候,那几个粗布衫的大汉已经将两人团团围在了路中央。行人指指点点,或停或走,这总归又是一场令人头疼的闹剧罢。这样想着,赵容宜复将那孩子拉入怀里,恭敬地冲其中一人笑道:“敢问几位大哥有何事,为何要对一个小孩子穷追不舍?”   那人倒也客气,停在了赵容宜前,板着的面孔露出一点僵硬的笑,解释道:“在下严华,乃东街陈府的武师傅,方才奉了府上夫人的令,来寻走失的四小姐。”说着,用手指了指赵容宜怀中的小女孩,道,“这便是我家四小姐,还请公子放手。”话到这份上,赵容宜便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说好。只那孩子仍紧紧地拽着她不放,着实令人头疼不已。她轻轻地扯了扯那孩子的手,低头冲她笑道:“听话,小囡囡,乖乖跟你家人回去,好不好?你爹娘再不见你,该着急了。”   岂料,那女孩分毫不为所动,仍旧紧紧扯着赵容宜的袖子,抬头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赵容宜,哭声道:“美姨,霈儿不想回去,娘亲不疼我,爹爹也不管我,哥哥们都不陪我玩,呜呜……他们都不理我,我才不要回去,我才不要回去,呜呜……”这世上可怕的东西恁般多,而赵容宜便偏偏只害怕两样,其中一样是雪生生气,另一样便是小孩子的哭闹。每当遇上这两样“可怕”的事,任她平日里多么肆意妄为的一个人,也跟蔫了的茄子似的,说话做事没有底气,束手束脚起来。这一刻,她尴尬地缩了缩手,无奈地望向那叫严华的壮汉,欲言又止。而那严华,也一脸怔忡和不知所措地望向她,见僵持不下,忽而又弯腰笨拙地去牵那小女孩的手,低声哄道:“小祖宗啊,快快跟华叔回去吧,方才夫人见不到你,都伤心得晕倒在码头了,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怎么能说不疼你呢?还有老爷,刚刚听到消息就带了人到处寻你,怎么能说是不管你呢?你的哥哥现在也都在寻你呢,急得都哭了,还有你最喜欢的雪糕叔叔,现在还在码头那边等你呢……你就不要再闹了,跟华叔回去好不好?”   小孩子总归是小孩子,是需要人哄的,这小女孩听严华这般说,便哭着嚷道:“是真的吗?”严华当然又是一番耐心哄劝,好一会儿后才总算是让她松了手,任严华抱起来扛坐在肩头。这时,赵容宜也算是松了口气,接着便听那严华说道:“多有叨扰之处,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哦,没事,小孩子家家,都是这样性子,天真无邪。”赵容宜直直地笑着,目光又落在那孩子红扑扑的脸上,对她笑道:“小囡囡,以后要听爹娘的话,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告诉自己的家人,免得他们担心,不要再这么任性了啊。”说着,心里一热,竟似是想到什么,一时感慨万千。   “嗯,美姨,霈儿会的。”小女孩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盯着赵容宜看了片刻,又满脸疑惑地问道,“可是美姨为什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呢?没有画里的好看……”那声音埋没在严华的歉意声中,他尴尬地冲赵容宜道:“公子勿要介意,小姐年龄还小,总爱将人看错,一时误将公子看成了女子,那也是因为公子你——”   “无妨的。”赵容宜还在因方才那女孩说的话发愣,这会子只呆呆地看着那坐在严华肩上的小女孩,陷入深思中,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严华着急着离去,便匆匆道了别,带着小女孩和几个壮汉,消失在了人群中。赵容宜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迷蒙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闹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过是擦肩而过,从此没有丝毫交集,可是这一刻的赵容宜却在心里想,自己肯定会再见到这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小女孩的,一定会。冥冥之中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让她一步一步走向某个自以为已经逃离了的迷阵。很多年以后,每当她回忆起这时候的江陵城里所发生的一切,除了是全素素、张朝颜那几个人带给她的震撼,也将有这一天她和这女孩命运牵引般的相遇。那时候的陈霈,总是一脸得意地笑着说,美姨,你得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啊……   东风起,吹散烟波迷梦里的江南,船过桥洞,行人往来,那一袭青衣也渐渐湮没在了江陵的街道上。   江陵的胭脂豪宴,江陵的美人流觞,江陵的杏花春雨,江陵的荷塘湖月,江陵的莲船声悠,我赵小四,这便来了——   ? ☆、第十章:胭脂落,映云鬓 ?  紫藤花密密匝匝地铺满了一天一地,在黄昏明明灭灭的光影下,极态鲜妍,宛若满天地零零落落的星辰,娇丽浓厚得竟连落日余晖的橙彩都镇住了。花架格子剪碎了天空的幕布,那浓艳欲滴的紫色便趁虚而入,从罅隙里飘落,在半空中飞舞,落在美人额前,瞬息定格成比胭脂更加浓郁的额钿。赵容宜站在花架后,忍不住倾身去嗅,似要将那一架子的馥郁幽香都吸进肺腑里。然而,却又突然顿住,且听那罩天花架里一串银铃般悦耳的笑声,仿佛兑了胭脂色、紫藤香般,一丝丝沁入心田。   苏虞卿说,你既要去看全素素,便一定不可错过四日后的“流觞宴”,那是真正的烟花豪宴。是以,苏州一夜把酒言欢,换了两日半的匆匆行程,赵容宜终于在盛宴之前赶到了江陵。既是豪宴,少不了宴前的布置,何不趁闲去会会传言中艳赛惊鸿的全素素呢?然而,声名煊赫如之,又岂是凡夫俗子轻易想见便见了的?此刻,赵容宜藏在架子后,那紫色如珠玉的花朵,是最好的遮掩,遮住了公子一袭经年不变的青衫云袖。   钗环摇晃连佩响,紫藤流幔步生花。   钿头飞蝶映云鬓,闲来赌书笑倾茶。   花架里的美人们因了花幕和夕阳晖光的遮掩,朦胧绰约,宛若仙姬,而她们这会子不知是说到了什么,那欢声笑语竟感染了赵容宜,硬生生定住了她的步伐。那时她突然兴致勃勃地想着,我若是就这般闯入,不知她们会作何反应呢?全素素是否也和虞卿一般温婉静好呢?可是,一向潇洒的赵小四,这时又犹豫了。这般静好,真的便要打破么?兀自沉醉其中,突然肩上挨了一掌,惊呼的同时,扭身望去,见一红衣少女双手叉腰立于跟前,横眉竖眼,似笑非笑地瞪过来。   “咳咳,”赵容宜整了整长袖,恭恭敬敬地作揖笑道,“小生赵小四,敢问姑娘是——?”那红衣女子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起赵容宜,偏偏一副冰肌玉骨、美艳容颜,此刻这赤焰般的上下打视却让人臂起疙瘩,浑身不自在起来。赵容宜见那女子不言不语,只一双美目流光潋滟,深藏玄机般墨黑澄亮,便挺了挺胸微微笑道:“在下途径至此,无意打搅。姐姐请自便,小生这便告辞了。”言毕转身便走。   “站住!”一声娇喝,轻灵悦耳,瞬息引来花架中的众位仙姬隔了一片紫雾望来,细细议论起。赵容宜开溜不成,定定地站在原地,眉眼微笑间一阵心虚之色蔓延开,倒显得有些孩子气。那红衣女子,绕到赵容宜面前,一阵风起紫藤如烟冉冉,红裙裙袂飘飞如火焰般妖娆妩媚,晃了赵容宜的眼睛。许是见了这般拘谨的赵容宜,那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恰如万千涟漪中红莲乍现一时的惊艳,于风情万种中开出蔑视天地的豪爽来,教人无法将目光移开。这世上的美人,赵容宜见多了,如柳璩的娇艳、苏虞卿的温婉,然,只有面前这一位,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媚而不妖、艳而不俗,于红衣如火间脂凝新雪,于灿然一笑间豪爽毕现,毫无矫揉造作之势,又添着些并不违和的矛盾来,让人看清了却参不透。那女子见赵容宜呆愣的神色,突然收了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眯眼问道:“你如何进来?”   那一眯眼的慵懒,恰似惺忪睡眼迷蒙的妖狐,显出惑人的妖媚来。赵容宜摸了摸鼻子,后退两步,乃吸气谄笑道:“小生方才说过了啊——小生赵小四,一介书生,远游至此,途经贵宝地,误见众位仙女姐姐姿容,正待要避开,便被姐姐撞见了。”   “嚯,少跟老娘装孙子,还卖弄文采!哼,你‘途经’也能‘经’到临水碧烟阁的后院来?赵小四?赵四?老娘看你是‘找死’还差不多!”那红衣女子双手一叉,一步步逼近赵容宜,邪恶地大笑道,“小贼要不要如实招来呢,免得受皮肉之苦?”   赵容宜惊讶地看着面前这神色变换比变色龙还要突然的红衣女子,一面腹诽她表里不一,一面无奈地摊手答道:“你们守门的小厮说今日闭园,我就、就只好翻墙进来了。哎——别打、别打,仔细伤了您的纤纤玉手!”赵容宜踉跄地后退着避开那挥来的粉拳,将将站稳便急道,“我自北国久闻江陵全素素的大名而来,因为明着见不到,所以就偷偷进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家都是斯文人,有话好说嘛。”   “久闻江陵全素素的大名?”那女子披头散发立于赵容宜前,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拧眉咕哝道,“嚯,原来我这么有名了吗?”乌发披散、红衣如火,刻意艳浓的妆容掩不住冰肌玉骨的清灵,那一刻的全素素,表情里略微的苦恼之色分明有些天真无邪,让赵容宜不由地又看呆了去。一向自诩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赵容宜被这女子的鲜活和变换惊滞了,她想,这便是全素素了么?片刻的怔愣、片刻的惊疑、片刻的慨叹,化为恭谨一笑,赵容宜复而细细地打量起这红衣女子来。   两人不语,而此时那隔了一片紫雾的仙姬们,便哄闹了过来,莺莺燕燕娇啼,嗡嗡地绕过藤架,将两人围住。这时,赵容宜才苦恼地知觉:美人如花隔云端,古诗妙在“隔”字上,若少了这一字,便毫无美感可言了。一时,东一个罗裳美人发问,西一个笑靥如花偎怀,个个都难缠得很,纵是赵容宜空有一番伶俐手脚,也全然无法应付,更何况第一次遇到这般场景,也真教人无奈。纠缠片刻,不知是谁“呀——”的一声惊呼,因了太过突兀的原因,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是个圆脸梨涡的黄裳女子,年岁尚小,眉目天真,面色古怪地站在赵容宜面前,一双软若无骨的小手还僵硬在半空中:“你、你、你……公子,你……”   众人见这黄裳女子着实神色古怪,便也有人问道:“阿步,你怎么了?”   那名唤阿步的女子,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古怪地望着神色凝肃的赵容宜,略带憨傻地收了手捂嘴惊道:“你、你是女子?”   一语哗然,不仅是众位将赵容宜围住的女子,就连赵容宜自己也吃了一惊,皱眉看着面前的人,叱道:“话不可乱说,小生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是女子!”言毕,不顾众人呆愣,落荒似的向外走去。   “嚯,这就要走了?”话音未落,全素素已然挡在了赵容宜面前,露出一脸邪恶的笑容,容光焕发般。赵容宜受不了这般打量,头疼不已地看着美人投怀送抱,推不开,又不好真的动拳脚,直想着自己行走江湖数年来也算是顶顶谨慎,没想到竟也会落到这般田地,果如二哥所言,烟花之地去去亦可,只千万不能让那些烟花女子沾染了身,否则便是大祸。全素素虽是美艳无双,只这美艳的迷雾拨开后,露出了张牙舞爪的邪恶本质,便是酒肉书生如赵小四也招架不住,任她肆意□□开来:“嚯,果然是女子,就这小身板,虽缠了不知有几层,仔细了还是摸得清,哈哈哈……”大笑未止,周围又传来一阵哄笑,弄得赵容宜恨不能挖个洞钻到地缝里去。   “世家女子为方便出行,扮成男儿亦未尝不可,我纵是女子,你们又待如何?还不速速放开!”赵容宜眯眼笑着,面上虽温和,言语间却有些冷意。她定定地看着在众女间笑得花枝招展的全素素,气不打一处来,便只觉得世人将之与温婉柔丽的虞卿相比,真真是谬误至极。却不想世人既将二女相提并论,并称“江南二美”,终归是有其缘由。很多年以后,当赵容宜坐在一样漫天满地的紫藤花架里,看着儿女嬉戏,偶尔回想起这时在江陵与全素素的第一次见面,总是会忍不住大笑不已,心想,若是全素素果真与苏虞卿一般温婉动人,也许便不会有二美并称之谈了。那时候的赵容宜,看过了塞北的牧马、西域的歌舞、中原的武术、岭南的佛会还有海外的金发碧眼,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只是,也许会记得全素素的泼辣多怪,却不会记得自己在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究竟是怎样被全素素说服了换了女装。   如同玛瑙的铜镜昏光,照了丽人的脸,倒映出一段熟悉而又陌生的回忆来。赵容宜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容颜,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这是,赵容宜?她心情复杂地盯着那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嚯,原来小赵公子也是貌美如花啊。”镜子里的全素素,洗尽铅华,褪去一袭红纱,只著纯白的里衣,立于赵容宜身后,眉飞色舞,单手叉腰,一边大口大口地啃着苹果,一边对着赵容宜的妆容评头论足,形色上颇有地痞女流氓的天分,“这这额头太宽,得用额饰遮住,还有眼睛,不该这么画,哎呀……”赵容宜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完全没有听见身后的指手画脚。   “素素,你跟我说的,都是真的吗?”赵容宜的眼神有些怪,籍着镜子的作用,显出些诡异来。   “嚯,老娘什么时候骗过人!”全素素脱口而出。   “喂,全素素,请注意说话语气!还有,我们似乎并不熟。”赵容宜转过身,仰头眯着眼看向她,“我说的是你指使你那一大帮姐姐妹妹们将我押解来这里跟我说的一大推话。全大美人,说好了啊,我赵小四善恶分明,你要是敢骗我,嘿嘿……”赵容宜在江湖里混迹多年,也算是有些功夫的,此时捏起拳头装腔作势起来,颇有一股子狠劲儿。可是全素素在烟花地里摸爬滚打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本就听闻过赵小四的侠骨柔肠,这时见她作势,便浑然不在意。   “嚯,少跟老娘装腔作势!”伴随着狠狠的咔擦声,全素素一面咀嚼苹果一面理所当然地叫道,“我说小赵公子啊,你得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打我下午在园子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没有什么心思又热血心肠的人。像你这种人,想要逼你就范很容易,我犯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吗我?我犯得着这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你唠叨我的身世吗我?再说了,就算你不相信我全素素看人的眼光,你也得相信你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是?‘酒肉书生’诶,这名头总该不是白得来的吧?哎,老娘我也算半个老江湖了,竟没想到江湖上‘酒肉江湖侠士影,一青一白诗书行’的青衣书生,嚯,居然是个女人,哎哎哎,我的老天啊……”全素素若是沉默而立,那便是一等一的美人,但若是卸下伪装喋喋不休起来,那举手投足间便生生有一股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的爽朗来。然,有时候爽朗过了,就成了泼辣地痞。   赵容宜捂了耳朵,转身无奈的望着镜中的自己,心想,我并没有告诉她“酒肉书生”这名号,而那句诗连我自己竟也未曾听过,如此,便是又碰到一个知晓自己名声的人罢,果真是自己名声太大?不不不,烟花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消息最灵便之所,能够知晓自己那点儿事也算是纯属巧合。赵容宜这辈子,走遍大江南北,朋友多,得罪的人亦不在少数,只是以前尚有冬歌襄助,今日独自一人,总归是要愈加小心谨慎的。   ? ☆、十一章:流觞宴,惊故人 ?  江陵建于南方丘陵地带,于阡陌纵横辽阔间城区繁华,又有江河湖泊嶙峋棋布,从远处高山上俯瞰去,那就仿佛云烟里的一块晶莹碧透的美玉在阳光下折射出几点星子般的亮光。临水碧烟阁是这座城里一处典型的江南园林,白墙黑瓦,廊檐角逐,青草繁花,假山碧水,不一而述。而这里面的美人,便一如这精心雕琢的园林一般,处处显露着赵蓉宜从未见过的精致与优雅。那临水碧烟阁后边,有一处叫“听风水榭”的园子,几经回廊流转,露出一榭的竹林来,和风簌簌,映在水里,碧透了一池静波。水榭分为东西两厅,中有假山嶙峋、竹林兰草相障,又夹岸筑了亭阁用琉璃轻纱罗幔半遮半掩,布置了桌案小几盛满瓜果点心,倒显得格外风趣了。小沟活水,源自山峦,汩汩作歌,一路曲曲折折,不知绕了多少水榭竹林碧影和芳兰鸢尾落叶,蜿蜒地穿过两厅,流淌着古老而质朴的诗情画意,教人赏心悦目,满腹幽香。   曲水一岸,兰草鸢尾相得益彰,于假山后有一座亭子,上书“蘅信听风”四字,以罗纱轻慢遮掩,依稀可见其中小案前端坐着一位柳衣素裙的美人,身姿绰约,朦胧不见其容。在其身后两侧,分别伴着两位低眉静坐的垂髻小丫头。亭子外不远处是竹林风楚、碧波汇曲水溪流,于小岸边稀稀朗朗坐着些美人,各有春秋,亦皆以各色轻纱遮面。曲水另一岸,便是今日慕名而来参与这流觞盛会的宾客们,其中不乏江南名士风流。宴者宾客一一入席坐定后,琴箫声渐渐由远处的山峦飘来,渺渺茫茫如云端而下,令人心旷神怡,尤且可见主人家的用心。这时,两行锦衣彩绣的女子手里托着觥筹觞爵款款贯入,侍于各个案桌旁,垂首待命。   如此流觞盛宴,精雅别致,承袭六朝遗风,偏偏是一位女子所兴,教人感慨万千,到后来便只剩芳雅文会间的敬意。而那早已作古的薄命红颜,便正是曾经风华绝代的江陵蘅信子。数年之后,全素素重开流觞宴,因着历久的美名,如今听风水榭早已然是宾客如云,雅士咸集,直看得亭中的赵容宜连声赞叹,虞卿之理甚妙,真乃不虚此江陵一行。这赵容宜以素纱遮面,坐于上首亭中,有全素素与嫀步左右相伴,见两岸宾客皆静候以待,宴席可开,乃令人打开帘子,起身说道:“修竹檀栾,曲水绕石,宾者如云,雅士咸集,曩日汉梁孝王睢园之乐,王谢兰亭春禊之咏,未必有如此盛景矣。今者,全素素慕古名士遗风,且兼蘅信子之雅,重开此宴,酹酒一觞,望诸位尽兴而来,尽兴而归。”言毕,嫀步已托了酒爵而前递与之,赵容宜一饮而尽,接着便听见席间宾客各种赞咏之词,也一一回复了,不在话下。赵容宜自归了席,那全素素便附耳咋咋呼呼起来,真真是煞风景。   不一会儿,只见赵容宜连连拍手,响声一落,于竹林碧影间便已有人抬了一架编钟来,置于小溪入湖之口,而后便是一个堪堪有九尺高的三足铜鼎,置于溪流上游。众人议论赞叹之余,只觉酒气馥郁,飘香沁脾。而那抬爵素娥,在众人的注视下,早已登上木杌,纤纤素手,一柄长瓢,盛出美酒佳酿,令人啧啧称奇。一觞浊酒,浮曲水而流,就着小锤编钟的鸣响,停在了一位紫衫华服的秀丽少年面前。侍者取之,递与少年,便听那少年朗笑道:“在下柳州钟谏,字光瑜,今便以一阕《□□词》打头,抛砖引玉,还望诸位指点一二。”言毕,饮尽美酒,乃歌曰:   睢园碧烟,上江陵云天。仿佛旧时梦中、揾泪红颜,一朝高唐赋,挥别梦中仙。   美人香草,零零满江皋。不似北国冬残、催娥眉老,两世别亦难,枯尽冬河蒿。   词尽又自饮三觞叹笑曰:“凑字拙作,毫无韵律,恐污众耳,谏,自罚三觞,还望诸位佳作频出。”言语间,已有专门誊录的司命官将这阙《□□词》誊录了去,收在檀木盒子里,不提。再接着,在一片品评议论交错声中,编钟声起,羽觞滑落,浮着谆谆香气曲曲折折蜿蜒而下,便又是新的一轮。全素素向来不擅诗文,此时听那附庸风雅之作,乃伏在赵容宜肩上吃吃低笑:“这些穷酸,一天到晚假正经,什么‘香草美人’、‘胭脂红颜’,也不嫌腻,我都听烦了。”赵容宜见她坐没坐相,只得推开了叱道:“你若嫌人腻歪,何不自己作出些好的来?偏要我来替你,替得了一时,替不了一世,我总归不能做一辈子全大美人的替身,看你日后怎么应付!”全素素扭头哼声道:“不做便不做呗,到时候你走的时候带上我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赵容宜仔细注视觞咏之事,并未听见全素素之语,全素素又凑去与嫀步两人哼哼唧唧一阵,或暗骂那园中老鸨多事,或讥讽席间那等不学无术之人,或互相挠痒痒取笑对方,顽了好一阵子,也只得作罢,专心观察起席中的文人雅士和浮夸子弟来。转眼间,酒至数旬,那羽觞终是落在了蘅信听风前。嫀步款款取觞而来,递与赵容宜。赵容宜无奈地瞪了一眼一旁幸灾乐祸的全素素,乃仰头饮尽而念:“   兰台闻钟隐,般若菩提沉。隔岸竹风楚,傍波镜虚烟。   一曲阳关恨,十年槺梁深。冰绡溶故里,青书能断魂?   此诗无题,难登大雅之堂,诸位雅士听听即可,切勿当真,将素素取笑了去。”言毕,隔着面纱微微一笑,也不顾众人谦虚溢美之词,在众目之下,一步步走下了蘅信听风,走至那司命官前,夺过檀木盒子,将那一纸的诗句尽意撕毁,置于水中。赵容宜松了口气,转身欲重上小亭,哪知这一扭头的瞬息,目光便生生惊滞在了一处,整个人亦如触电似的僵在了原地。这世间的事,常常都是平凡无奇,却又总喜在有常中点缀些无常来,仿佛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注定,让人躲不及、举足无措。赵容宜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一处假山旁的男子,心里五味陈杂,竟全然忘乎自己现在的身份处境。若赵容宜不曾答应全素素的求助,不曾作了这么一首无题诗,不曾走下那蘅信听风亭,便看不到这隐于山石后的人。只是,这个人,一袭青衫,竹风清楚,淡淡的目光中,流连着混沌的光辉,落在他前面的爵中,显得些许落寞。而这旁若无人的落寞,灼痛了赵容宜的眼。那叶衡本是无心诗会的商人,今日便该离了江陵而去,无奈受友人陈籍再三恳切之邀,方才来了这临水碧烟阁。既没有兴致,便是那酒觞轮到了自己面前,也只是牵强附会。偏偏主人家这一首无题诗,虽不雅致,倒也别有一番深意,尤其勾了往事,竟像是专为自己做的一般,可叹可叹。正沉思往事,忽觉前面有人看来,一抬首,便见那面上蒙着一层薄纱的全素素正远远地看着自己,那波流美目,于辉光闪烁间,似有千言万语,若说是恋慕,看着却又仿佛怨恨,若说是怨恨,再看时又波平浪静,只余暗流汹涌,复杂难探。四目相对,各有所思所感,在这盛况里,便显得异常突兀了。周围渐渐地,便起了低声的议论。   隔岸竹风楚,傍波镜虚烟。便如谶语般,讽刺着这一刻的场景。周围渐起的声响惊醒了赵容宜的怔然,她的的目光突然间转冷,冷得如同冰面,泛着寒光,幽幽地望了那人最后一眼,继而转身朝蘅信听风亭的青石台阶走去。一步一步,决然如逝水,不再转圜。只是,——   “雪糕叔叔——”一声稚嫩的童音如同夜莺的歌唱,从一侧的圆口处传来,紧接着,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欢快地朝这边跑了过来,一路钻假山、穿灌丛、爬桥洞,跌跌撞撞,虽然狼狈,但若见了她身后那群追来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便只觉好笑。一时,席中众人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闹剧吸引了目光,倒成了一群言笑熠熠的看客了。赵容宜扭头见那女孩,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见她狼狈地扑入那人怀中,笑晏晏地喊着,雪糕叔叔。突然地,脑海中似乎闪过某个画面,生生扯住了她前行的步伐,仿佛再也走不动。清波碧水,客船远去、消失,一树刺槐的花雨……   还有你最喜欢的雪糕叔叔,现在还在码头那边等你呢……   据说,那是数年前从钱塘移居而来的西城叶家庄,而叶家庄的庄主叶衡……一个是闻名天下的江湖豪杰,五湖富商,青年才俊……   面上虽是一派和谐,里边不知有多少曲曲折折,我们这些外人总是不能够厘清的……   船家,我要赶去江陵参加临水碧烟阁的流觞宴,能不能再快点?   公子,这是去江陵最快的船,更加上现下里罕见的西风顺流,便是神仙也赶不上这行程了……   赵容宜猛然转身,目光旳旳地望向那人,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竟一点点地颤栗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一层让人费解的激动中,站都站不稳了。不,这不是雪生,不是!雪生是冷的。纵然十年光阴足以将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却不可能改变他的本性,而雪生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呢?雪生怎么可能娶柳璩呢?雪生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一面,和一个小女孩这般玩闹?怎么可能露出这般温暖和瑞的宠溺目光?不,这不是雪生。赵容宜战栗地瞪大了双眼,突然觉得浑身一阵寒彻,彻骨地疼痛,而这而后,便是如同烈火般的灼热,燃烧了一颗早已不受控制般狂跳的心。她踉跄地向前行了两步,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如果十年的距离让过往的一切触手可及都都变得遥不可及,如果不曾亲眼目睹那样一场盛大的婚礼,如果不曾来到江陵,如果不曾见到码头那一幕,如果不曾参与此次流觞宴,那么眼前的,不——这是叶衡,如果叶衡不是雪生,这世上便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人。这世上,便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人?——那么、那么,雪生……雪生竟是躲了赵容宜十年之久、到了这一刻还要躲么?想及此,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般,赵容宜定在原地,突然凄凄然笑了起来,即便是有着面纱的遮掩,依然让人觉得彷徨、苍凉、可怕。全素素久不见赵容宜归来,欲下去看看,然而一转过假山石,便见到了赵容宜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怎么了?”全素素上前拉了拉赵容宜的手臂,露在面纱外的那双眼睛黑溜溜地打转,又顺着她凝滞的目光朝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看去,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而这时,离叶衡最近的那一小案前,一个素冠博带的青年男子正冲那边走去……然而,在赵容宜眼里,其余的便什么都是惘然。   ? ☆、十二章:醉落魄,何时歇 ?  蘅信听风亭下,赵容宜目无焦距地立于风中,想着,岁月催人去,朱颜辞镜老,彼时雪生与赵四小姐皆是处于一生中最风华无限的年代,而此时呢?江陵码头那远去的一幕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宝蓝色的锦袍,白玉簪的长发,轮廓深刻的侧脸,染了春波碧水的温凉,又仍似隔云端的冷漠,伴着一袭紫衣的女子,恰如天边一对璧人,浮槎归去……赵容宜怆然一笑,就着全素素的臂力,复而转身走上台阶,一步步,沉重不堪。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到而今,不过仍是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俯首看着假山石下这一场烟花豪言、流觞盛景,赵容宜突然止住笑,有些怅惘地回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秋天。那时候的中都,还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帝都,四百八十寺的烟雨,三十七街的纵横,江漓河的蜿蜒贯穿,还有列国商旅朝圣般的汇聚……那日傍晚,天还未全黑,万家灯火已然将整个中都都点亮,便如同仲夏夜的星辰般,迷离璀璨,那日中都城内的盛况,比这时要热闹多了罢。东亭侯府前庭后院都忙得人仰马翻,等到老太太领着众女眷祭祀太阴君的时候,终是发现了赵四小姐的不见踪影。那时候侯府的夫人,也就是赵容宜的娘亲,因病而住于后山庵堂里修行养生,平日里清净修为,不理世事,却派了个小丫鬟突然来传话说四小姐去了后山,众人虽疑,而这时赵二公子又从前庭着人传话替她掩饰一番,便终是没有人细究了去。   阆寰台凝烟阁顶,雪生一贯的清影,落了一地月光的孤独凄艾,与外面世界里的热闹格格不入。赵容宜便早知晓会是这般,所以早早收买了娘亲身边的丫头,又知会了二哥,扮成小厮偷偷溜出了侯府。“雪生!”少女欣喜的叫唤从身后传来,便如那黄莺的清鸣,婉转明丽了一室的黯淡,让明知有人上了小楼的雪生仍是身躯一震。赵容宜站在楼梯口,将手中的东西藏于背后,欢快地笑着望向那个背影。等到雪生转身望向自己,因了背对月辉的昏暗,赵容宜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走近了几步,仰头笑问:“猜猜我背后藏了什么?”   雪生立于原地,赵容宜娇小的身躯便全然覆于那高大的阴影里了。那一刻,赵容宜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明显感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些许变化,或许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不近人情,或许不是一贯冷漠的无视与离去,或许……或许,总之,雪生定定地立于原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而赵容宜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便只觉得傻傻地开心,仿佛雪生突然间有了凡人的气息,不再那么难以靠近,仿佛雪生也因了这节日的氛围而起了几分思乡思家的清愁,淡淡的,温凉而不寒。她欢快地笑着,看着那月影里不辨容色的面庞,想要努力看清那眼眸中暗藏的流光,却终是什么也没有看清,只忍不住将藏于身后的雕花木盒献宝似的拿了出来,捧在他面前,道:“喏,给你的。就知道你这大闷呆子不会跟那‘老生姜’去宫中参加中秋盛宴,所以我便做了这个,是你最喜欢的莲蓉馅的。呐,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跟三姐姐学了好久才学会,你一定要吃完,要是再不收下或者随意赏了人,我以后便再也不理你了。”雪生阴影下的女孩儿,一脸张扬的明媚笑容,仿佛乌云夜色遮不住的太阳光,宛若晶亮绚烂的玻璃球在那阳光下折射出万束光芒。   雪生默默地接过那精致的雕花木盒,在赵容宜满脸期待的笑容中,将之打开,捻了一块卖相极其普通的月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赵容宜亮晶晶的眼睛似乎会发光般盯着他,须臾又兴奋而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不好。”只简单的两字,伴随着雪生淡淡地摇了摇头,那语气再平静如常不过了,却令赵容宜瞬间如蔫了的茄子般。赵容宜便知道雪生从不说假话,总是这般直白,但心里终究是怀着些期待而来的,至于那期待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失落地垂了头,低声嘀咕着,这些月饼虽是咸了些,莲蓉也硬了些,但已然算是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雪生细细地将那块月饼吃完,转身走到栏杆前,叹了一声:“放心,我会吃完的。”   “啊?”赵容宜不可置信地抬头叫了一声,随即变脸谱似的跑到雪生旁,便如同一只偷了腥的小猫般愉悦得笑眯了眼,眉飞色舞地故作苦恼道:“雪生,你既然嫌弃我做得不好吃,为什么还要全部吃完呢?哎呀,这样勉强自己怎么好,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吃了,就当我是白学了一整日,剩下那些就给我带回去赏给小花吧?”说完,伸出一只手,目光在雪生的脸和他手中的雕花木盒间逡巡流连,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雪生转头,看向那在月色下宛若打上一层清辉的明丽的小脸,突然就在心里感慨,这女子怎么变脸就这么快了。很多年以后雪生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的赵容宜,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只是赵容宜本身却从来都不知道而已。   “既给了我,便是我的。不好吃,也应由我扔掉。”说话间,伴随着一道黯淡的弧线短暂划过之后,那雕花木盒已然从高高的凝烟阁顶直直坠落,落入了眼下望不见底的黑暗中。雪生面色平静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赵容宜,嘴角忽然露出一星浅笑,明明灭灭,仿佛并不存在。赵容宜本来面部表情变换太快,那沉浸在失落和气愤中的目瞪口呆便转瞬被这浅笑迷了去,只剩下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可是,再定睛看了看,雪生并没有丝毫笑容,果然方才是自己眼花了罢,雪生这张木头脸,怎么可能会有笑容呢?赵容宜瞬间又耷拉了脑袋,将雪生方才的行为并着其余不相干的一一数落着:“……若是二哥,便是不好吃也会哄我说做得好,你这大木头,连好话也不会说,还直接扔了……还有啊,今日是过节,你也不知道换身新衣,总是青色青色,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修道士似的,你又不是真的跟‘老生姜’一样穿道服出家,干嘛非得穿这……”。赵容宜似乎说了很久,而雪生,一边望着那轮圆月,一边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得累了,自然便不说了。   那一晚,赵容宜没有留在园子里和姐妹们赏月玩乐,雪生也没有随同国师去宫中参加祭祀和盛宴。两个人待在琅嬛台梅花岭的凝烟阁里,一起赏月、说话。虽然似乎永远都只有赵容宜一个人在说。很多年以后,当陈霈追问雪生到底喜欢赵容宜哪一点,雪生将笑着回想起多年以前某个中秋之夜在琅嬛台凝烟阁的赵容宜,慨然叹道,我也不知,也许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么样一个人了。这么一个话唠子。赵容宜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雪生心中的形象便是一个话唠。北国的秋色经不住西风的摧残,那下半夜的月色便也渐渐地寒凉了。赵容宜靠坐在栏杆上,看着双手作枕静静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雪生,顾自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说起自己的祖母如何慈眉善目,母亲如何在庵堂里不理世事,说起大哥整日和父侯一般严肃出入,二哥又怎般怎般纨绔不羁,姨娘们怎般耍小心眼瞎折腾,还有一园子的姐妹们整日闷在园子里绣花作画,云云。月光斜射入空阁,落了一地辉光,照在雪生恬静的睡颜上,便比那画中的人还要令人赏心悦目。空了的酒瓶和酒爵静悄悄的躺在一旁,醉意微醺的赵四小姐,似乎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又似乎沉醉在雪生酒醉里那一声梦呓般低微的“容容”。不知何时,她轻嗅着空中迷醉的谆香,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雪生的手臂,唤道:雪生,雪生,你睡着了吗?醒醒,雪生,这般躺着会着凉的,然而,任她如何呼唤,雪生也没有醒来。她想,雪生饮了那么多酒,应是睡熟了的。月光下赵容宜那张小脸,柔和中染了一丝酡红,她俯身看着雪生的容颜,只觉得一颗心跳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仿佛随时要破腔而出。只一下就好,就一下、一下,反正雪生也不会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慢慢俯下身,目光中的柔和如同要聚集成水滴,最后,那唇瓣,蝴蝶点水般,飞快地落下一吻又匆忙离去。便如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般,赵容宜失措地靠回栏杆,素手抚上酥麻颤抖的红唇,喃喃道:雪生,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接着,便是傻了般笑着。   雪生。   羽觞腹满,一觞接一觞,随着浊酒入口,那馥郁谆香渐渐模糊了视线,三分酵成往事,四分醉了相思,余下的,成为流觞宴一咏,流传于世:   实爵少耳凭君意,坐花琼宴飞羽觞。回头有恨无人省,寂寞枯亭冷寒枝。   江陵竹过秋千影,中都梦沁冷雪生。清风朗月思玄度,锦瑟歌尽闲倚窗。   仰首又是一觞,满满下肚,也顾不得身旁全素素、嫀步和席中众位宾客们,赵容宜挥手令击了编钟,竟顾自朗朗地笑了起来。那一日流觞盛会,终是被后世载入野史之中,无可考据,后来偶尔被人说起,除了感慨那一觞咏间的文辞雅集、诙谐情趣,便是两场无疾而终的闹剧。都说江陵全素素美艳不可方物,然,只有见过那一日的她,仿佛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美人哀愁。“回头有恨无人省,寂寞枯亭冷寒枝。”这一句也渐渐地流传开了,并成为全素素这一生最后的诗作。多年以后,有人在苏州见到全夫人时,将提起这一日听风水榭的盛况,而那时候的全素素,只是淡然一笑,洒然离去,不置任何言语。   佳宴散尽,晓月初醒,人却又醉了。   赵容宜捡了一处偏僻少人的酒肆,和着一街来往匆匆的索寞,独自一人举壶自饮。漏断铜锣声响,点点滴滴击碎了下半夜的酣梦,只是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街市,终是在夜深人静后灭尽了亦曾明丽温暖无限的点点灯火,一点点、一盏盏、一路路,慢慢地,仿佛亦曾被诗咏的辉煌月华、仿佛亦曾绚烂一时的节日烟花,了无。你若远远望见那画中烟色里的一袭青衫的瘦弱书生,你若远远闻见那苍凉寂寥的街边酒肆里飘香的酒气,你若远远感到了那满是世外孤寂的呢喃里举足无措的无奈……便怎么也不会联想到白日里那一场宾主皆宜的流觞宴罢。对,那是别人的盛宴,不是赵容宜的。“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寂寞、酒肆寒凉。”赵容宜且笑且饮,到最后,便彻底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了。   黑夜的尽头,是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梦魇。于黑暗中,一个披着杏色长袍连兜帽的女子正和两个乞儿说着些什么,继而便提了六角提灯远远朝这边走来。这女子正是临水碧烟阁的嫀步。嫀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面露急色地寻视张看着,于那酒肆萧瑟里,终于望见了赵容宜。她长吐一口气,朝趴在桌上酩酊大醉的赵容宜走去,一边加快步子一边埋怨道:小赵公子真不省事儿,白日里喝了那样多,现在又一个人跑这街边来买醉,要不是素素姐会察言观色央了我们寻来,这会子你便是醉死在这里怕也是没人知晓的,哎……   ? ☆、十三章:江南好,又逢君 ?  纵然每年都要宿醉那么几场,今年似乎却特别多。赵容宜有时候会想,这便是因了知晓醉生梦死的好处罢。揉了揉头,掀了被子起来,便是扑鼻而来的一股恬淡馨香,睁眼入目的即是阔别多年的精致香闺、古朴华丽,便如那博古架上一件一件精细珍贵的宝物般,让人感慨这香闺主人的落落大气。赵容宜在屋里转了转,许是外面有人听了动静,走进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丫头,正是满脸倦容的嫀步。她二人打了照面,说些了话,赵容宜方才知晓昨日她离了听风水榭之后的事,原来那全素素竟往陈府寻客居的叶二公子去了,又央了嫀步等人四处寻找神色不豫的她,后来的事便可想而知了。赵容宜没有想到这群流落烟花的纤纤女子竟会有这般侠骨柔肠,又想起那苏州虞卿的温婉、江陵全素素的豪爽,还有眼前这位满目澄澈的憨厚,便一时感慨万千,又在心里暗暗自嘲,想赵小四也是行走江湖数年,竟眼界低到这般田地,险些便如那些世俗蠹碌般将这些女子轻视了去,真是惭愧至极,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嫀步见赵容宜面有羞赧之色,便柔声宽慰道:“赵姐姐不必这般自暴自弃,素素姐最是见不惯这世上不平之事,定然能将那叶公子请来,亲自向姐姐赔罪。”这话倒说得赵容宜糊涂了,她先是一怔,继而转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定是那全素素见了自己昨日那般失魂落魄,便自个儿脑补了些前因后果,将那叶衡无辜牵扯了进来。此时她见这女孩这般真诚,也只笑笑作罢:“阿步不必担忧,我好得很呢。”   阳光透过窗棂的罅隙落在两个人的脸上,一派温和,四目对视,会心一笑,便没有再多的言语。很多年以后,当赵容宜与全夫人在北周皇宫见到嫀步的时候,当早已嫁做人妇的嫀步在芙蓉花下笑抚夜弦琴的时候,她将回忆起江陵城这时候这个天真无邪的嫀步,并感慨人生命途多舛、世事无常。然,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赵容宜只是偏要固执地将自己和雪生编写成一个故事而已。一番梳洗,两般默然,过后,两人便渐渐地也聊开了,赵容宜从嫀步近乎膜拜的语气中惊奇地发现全素素在外人眼里的妩媚美艳全然只是一个空壳,而那壳里的人,竟和自己一样,有着恣意江湖、鲜衣怒马的愿望,更是早已和一帮乞丐结为至交,暗暗打入了传说中的丐帮内部。赵容宜每每走到一个地方,都喜欢去听书,而这回江南之行,因了许多沉珂往事泛起,竟也忘了那许多以往乐事。此时听嫀步说起全素素等人,竟比那说书人说的故事还要精彩,便也渐渐忘了时间。      “嚯,你们倒是乐得自在!”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外闯入,打破了这一室的宁和,二人循声望去,须臾便见那全素素如一道火光般推门闪了进来。全素素三两步便走至桌前,自斟自灌了一海,乃跌坐在长凳上愤懑道,“气死老娘了,那叶二真是个毒舌的,油盐不进,狗眼看人低,青楼女子怎么了,还不是两只眼一张嘴,难道就少胳膊少腿了,嚯……”许是嫀步见惯了全素素这般咋呼,问了几句便也跟着笑骂了起来。赵容宜虽已知晓她这般毫无遮掩的火辣性子,这时仍不免有些招架不住,上前去倒了杯水递与她笑道:“看你,满头大汗,还不消消气再说。”此时全素素便似是吃了火药般,而另一头,那叶二公子虽是商人,自小却是满腹经纶书香剑气里长大的,向来有些孤高自许,又洁身自好,生平最厌那等浮生虚度之人,其中尤以烟花女子为甚。可自昨日里随了陈兄流觞宴一行之后,便不知为何被这庸人趋之若鹜的江陵头牌全素素缠上了,真乃流年不利。这会子收拾行囊待欲回苏州去,经了陈霈那小丫头一阵闹腾之后,静下来作画,脑海中竟莫名又想起那全素素一席话中所言及的赵小四,还有陈霈无意间说过的美姨……昨夜事多,今早复又被全素素纠缠了一阵,便是气得杀人的心情都有了,偏生是忘了那一席话中最最主要的东西。现下里细细回想那番话,又联系了前事,已然是吃了一惊,匆匆扔了笔便往外走去。   刺槐花的甜香混合了杏花的淡雅,丝丝似有若无,从鼻尖飘过,又悄悄地溜走了。此时的江陵街市上,人山人海,叫卖声、吆喝声、闲谈声、车轮辘辘声、船号声,声声交错,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赵容宜仍旧是那身云袖青衣,简单无饰,戴了毡儒冠,出了临水碧烟阁,走在街市里,便如一个普通的书生。而全素素跟在她一旁,二人身后不远处是几个临水碧烟阁的护卫,不近不远。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赵容宜忽然顿住步子,隔了人来人往望向前方某一处,“曾经怕是你,现在却真希望是。不过这样,也好。”她带着些怅惘的释然一叹,引得全素素莫名其妙,便顺着她的目光,隔了人群,远远落在一个人脸上。而此时,叶衡也看见了那两人,不知是因了那其中一个过分专注的幽深目光,还是因了另一个过于惹眼的火红衣衫。叶衡止住了步子,目光亦穿越了往来的行人,落在了一处。日影渐移,却因了满城繁冗而失却常轨,不知正落在哪一处,只是这些熙熙攘攘、繁华红尘,竟都似从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影印出一般,印在了三个人的世外,变得不再真实起来。赵容宜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和雪生重逢的场景,这便是其中一种,于人来人往里那一眼的顾盼,定格了十年的时光,唯有此刻,才是真实。   赵容宜定定地看着那人朝这边走来,看着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晦暗眸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熟悉感,待到那人走近了,便受了惊吓般脱口而出:“你先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说话……”话音未落,不只是一旁的全素素,就连那叶衡本人也被赵容宜这莫名其妙的要求给弄得有些无措,怔然不语。可是很快地,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幻莫测起来,终是闪了闪眸子谦和地笑道:“在下苏州叶衡,赵四小姐别来无恙啊。”   “嚯,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叶家庄庄主大人么?”旁边全素素拉了拉怔然沉默的赵容宜,挺胸抬头站到那叶衡面前,便抬起下巴冷冷笑道,“像叶庄主这么恃才傲物的高贵公子,怎么也要来临水碧烟阁这种‘低俗下三滥’之地么?啊,我想起来了,昨日里貌似某人就已经来过,貌似还拐带了陈家的小——”   “你闭嘴!”低喝的冷声堪堪止住全素素的冷嘲热讽,那狭长的眸子便也渐渐地冷而生寒了,叶衡低头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红衣女子,冷哼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嚯,这是我临水碧烟阁门口的街,怎么就没我说话的份了,叶衡你不要欺人太甚!”全素素这两日接二连三碰壁,本就积了一肚子火,正待要跟着赵容宜‘旧账新账’一起算去,岂料才出门不一会儿,那厮便自己撞上枪口子了。瞥了一眼赵容宜,见她似还呆着,便更增长了气焰,乃双手叉腰叫嚣道,“别以为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别以为穿了一身白就遮住了心里那点子黑,别以为我家小赵公子好欺负,嚯,老娘我虽叫素素,却不是吃素长大的……”   江南□□,一街人海,满地阳光,似乎在这红衣少女明艳的面容后都黯淡了去。她的话,便仿佛也充满生机一般,茁壮地迸发着无穷尽的力量,如疯蔓不停地生长着。赵容宜静静站在全素素一旁,看着耍脾气的全素素,恍惚间觉得心里的的失落和压抑在一点点瓦解。而再朝那面色冷硬的叶衡看去时,也就释然无异了。这样的叶衡,除了面容几乎与那个人所差无几之外,还有什么是相似的呢?这样想着,豁然开朗,便如悟了般,坦然笑了。赵容宜一度以为遇上全素素发脾气这种事能躲便躲,千万不要对上了,否则便是‘书生遇上泼皮,有理无处说。’可是此刻,细细观察这浑身寒气四溢、目光如刃的叶二公子,倒也只得感慨,泼皮遇上个强作淡定的,也是场灾难,祸及无辜。   “那、那个,咳咳,可不可以等你们先把私人恩怨解决了我再来?呃——”赵容宜站得久了,也觉得尴尬,便指了指身后讪讪笑道,“我先去喝杯水。”   “不必!”几乎是异口同声,那全素素别开眼,转而又回瞪了叶衡一眼,挽了赵容宜的手臂低头不语。叶衡面色极冷,目光更是锐利得如刀刃般,落在全素素的脸上,须臾,渐渐缓和,冲赵容宜道:“叶某有些话要与四小姐说,是有关家兄的,家兄,——小字雪生,想必四小姐并不陌生,所以,敢问方便否?”叶衡的话顿了几顿,那神色里的疑惑更像是某种试探,只是赵容宜不愿意去多想罢了。   赵容宜虽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听及此,仍不免有些心跳加速、气息不稳,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而那全素素,已然轻车熟驾地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酒楼得意地笑道:“二楼西四雅间,我已经订好了,本以为用不上的。”言毕小顿片刻,横了一眼叶衡,乃拉起赵容宜的手笑道,“我便在外边等你,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人,喊我一声就好了。那我走了。”赵容宜无奈地点了点头,便见全素素风一般地冲那酒楼走去,远远望去,在人群涌动的街市里,便如一只无故闯入凡尘世的火红色蝴蝶般,绚烂多姿,令人过目难忘。“全素素是个很好的女子。”赵容宜忽而笑道,“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仇人。却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人,一个女子,分明侠骨柔肠、潇洒豪爽,却又像一个有趣而深奥的谜题。你但凡每与她多相处一分,便会多发现一分传奇与惊喜。”   “什么样的人,便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既然你能与她相处得这么融洽,这般信她,”叶衡顿了顿,一边朝那边走去一边淡淡地叹道,“我叶某已然无话可说。”赵容宜跟在他身后,穿过身边来去的行人,走过街市繁闹的声音里,总觉得那叶衡话里有话,却又无从探寻。这时,赵容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叶衡从雪生那里知晓了自己许多事,也许叶衡和全素素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一会儿,西四雅间内,二人对面而坐。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一青一白的两位公子,静静地品茗相对,仿佛两个久别经年的旧友般,没有太多多余的情感,有的只是不愿去打破的宁和。叶衡眸色深幽,皱眉望着赵容宜道:“当年中州流言,衡亦有耳闻。赵四小姐对家兄的爱慕追求,被传为一时佳话。”   “是佳话,或者,是笑话?”赵容宜的神色一下子迷茫起来,她垂眸望着杯中的清水,突然自嘲一笑,“我只是没想到雪生居然还有一个弟弟,他从来不对我说他自己的事,不告诉我他原来是姓叶,父母是何人,在哪里长大,又有着怎么样的过往,我以为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只要耐心等等就好了……”   ? ☆、十四章:塞上雪,西风念 ?  “可是他却将你的事告诉了我娘,告诉了我,”叶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乃叹息道,“家兄那个人,幼时就常常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沉稳,沉默寡言,一意孤行,若是心里认定了什么,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再有所更改。你不知道他说起你时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样子的他,仿佛有了活人的气息,不再是那个一心求道、甚至于狠心抛却家人的冷面公子!你改变了他”   “‘一心求道、甚至于狠心抛却家人的冷面公子’,呵呵,”赵容宜端起杯子,将一杯苦水饮尽,冷冷笑道,“叶二公子的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此刻虽然满室阳光,赵容宜的面色却异常冷佞,便如同她不得不承认雪生不辞而别的那个瞬息,连一贯澄澈的眸子也仿佛灌了一汪诡秘邪气,在那年中都未化的厚雪映照下,令人寒栗。   叶衡见她这般,只得长叹道:“鸿雁在云鱼在水,纵有倾心两不知。我是个外人,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言毕挥袖而起,在雅间内来回踱步,须臾又道,“有时事情总是要当面说清楚的。既然你已经寻他这么多年,而他也从未变过心,不如就两人见上一面也好。”   从未变心,从未变心么……赵容宜垂首呢喃,心里说不出是兴奋激动还是恐惧惊慌,若说是苦涩也不为过。心里有很多种假设,无论是哪一种成为现实,似乎都是她不敢去面对的。因为那不仅仅是雪生,还是十年的陌生。如果叶衡说的是对的,那么他之前为什么又不说?如果雪生果真从未变心,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不去找她?如果那场离别只是另有隐情的误会,如果误会澄清了……两个人又要怎么去面对、怎么去相处?直到此刻,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想念着雪生,想念得快要疯掉。在叶衡神色莫名地注视下,她终是释然般抬头笑道:“你说得对,该面对的时候到了,我总该勇敢地去面对。”不管是哪一种现实,都是雪生与容宜之间最后的机会。给雪生一个机会,也给赵容宜一个机会。叶衡见此,松了一口气,乃转身走至窗前,望着外面的场景,慨叹道:“如此,甚好。”   那日午膳过后,赵容宜便随了叶衡往码头走去。江陵的街市、酒肆、杨柳、刺槐花和临水碧烟阁,还是几日前她来时的模样,却又定格成了她此生最后一眼的江陵画卷。行走在人群中,恍惚有种不舍,她皱了皱眉,想到,是了,自上午同叶衡从楼中出来后,便是往临水碧烟阁同嫀步等人道别,也再没见到全素素。只是,就算是告别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徒添伤怀,从此天涯与各难再相逢罢了。赵容宜默默地跟在叶衡后边,与二人一起前往码头的还有一个名叫陈籍的青年男子,素冠博带,举止儒雅,便是叶衡的故交。前来送行的几人后跟着两个拿行李的小厮。及至几人步行了三四条街,便到了那日赵容宜来时下船的码头。叶衡与陈籍自到一旁话别,小厮们也远远地先行朝停船去了,只余下赵容宜一人站在水边失神。江陵一行,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却仿佛像是过了一生般。码头上的人们,不知是来是往,却终归是染了别离的愁绪或重逢的欣喜,交织在一起,便使得不远处的闹市也没那么淡漠喧哗了。“远风渺无力,身如不系舟。”而这人群外,独立水边的那一袭青衣,与江波上随风漂泊的行船、系在桩上停驻欲行的帆船,格外孤寂萧瑟了去。   “雪糕叔叔!”一声娇嫩的叫唤便如莺啼清脆嘹亮,从不远处的街口传来,吸引了赵容宜的目光。只见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妇抱了一个小女孩正朝码头这边走来,身后跟了一群丫鬟仆婢,还有那日赵容宜曾见过的严华。赵容宜看着那女孩稚嫩天真的面庞,仿佛又想起那日来时的光景,那时那女孩便是和叶衡等人一起在码头为雪生送行的罢?世事难料,一场错过连接着一场意外的相遇,继而是此刻的别离,人生中的聚散离合便像是任上天摆弄布局的游戏般,充满了未可预知的戏剧性。   “霈儿,你既这般喜爱雪糕叔叔,便随了叔叔回家去,可好?”叶衡与陈籍相视一笑,继而将那下地奔来的小女孩一把抱起,柔柔地笑着逗弄起来。赵容宜与叶衡相处甚少,此时见他竟露出这般温柔神色,竟也呆了呆,想到,若是雪生也能这般该多好。那边叶衡与小女孩嬉闹,而这边陈籍与那少妇沉默相望间便有些尴尬。赵容宜分明看见那陈籍满面不甚自在的不豫之色与那少妇目光闪烁间的心猿意马,也许两人正在闹矛盾,她想,可是这与我好似也没什么关系。沉吟片刻,她朝叶衡那边走去,还未出言便见那小女孩笑嘻嘻地望了过来惊叫道:“美姨,你也在?”言毕又扭头对着叶衡嘟囔道,“霈儿说了你们都不信,现在美姨也来了,哼,再信了吧?”说完,又伸出小手去揉搓叶衡的脸。叶衡瞥了眼赵容宜,竟显出些拘谨来,讪讪笑了两声,抱了那小女孩说笑着往一边去了。赵容宜笑了笑,站在原地看着。这时,那少妇从一旁走了来,一双顾盼流辉的眼睛将赵容宜暗暗打量了一番,乃温和笑道:“妾身陈张氏朝颜,敢问这位公——姑娘,要如何称呼?”赵容宜见那张朝颜虽温温笑着,只那笑意似并不达眼底,一双浓情水眸里含了些莫名复杂的东西,甚是诡谲古怪,便只得回以一笑道:“小女子并不姓‘龚’,而是姓赵,先宋国姓,闺名容宜,‘皎洁肌容宜夜觌,培堆靀髿诘朝新。’或许,夫人您可以这样理解。”言毕二人一时无话,只笑着互相打量起对方,各有所思,须臾又一起看那叶衡、陈籍与陈霈三人说笑,末了张朝颜才引了些陈霈的话题,与赵容宜随意说了几句话。与陈夫人说话的感觉并不是太好,倒没有看着那三人说笑来得轻松,但是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送别,好像,也不必太介怀什么。   原来有人送别的场景竟是这样……赵容宜如同一个局外人般百感交集地望着他们,心里许多往事便一一浮出。杨柳依依,春波碧水,江南码头里,一船一船的漂离,宛若游子的旧衣。在一场告别里,该留的留下,该走的走掉,走与留似乎是人生亘久不停息的旋律,默默念唱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不一会儿,当赵容宜与叶衡并肩站在船头,望着那渐离渐远的码头,还有那几个与自己并不相熟的人,陷入了百转千回的沉默。   “府上有几幅画,是家兄数年前所作。”叶衡一袭白衣,负手立于船头,那肖似雪生的容颜在远山眉黛、杏花雾霭和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清河幕布里,便如画中的神仙般,清癯淡雅。他的目光远远落在早已消失在水天间的码头的方向,声色悠悠地道,“其中有一幅画,画中是一片白雪红梅,一个女孩从梅花树上掉落下来,摔在雪里,模样有些狼狈,就连那澄澈的双眸里,似乎都带了些可怜兮兮的水光。画旁留白处题了一句:‘塞上西风念,雪,生与容宜。’有一日,霈儿,也便是你方才见到的那个女孩,她无意间看到那些画,便问我那是谁。我便告诉她,这是你娘亲的一位朋友,姓赵,你可以唤她赵姨。那孩子听了,双眸奕奕地看着画说道,我还是唤‘美姨’吧,我长大了也会变这么美的。”   “那画中的人,是我?”赵容宜的目光绞在远方一点一点逐渐模糊的杏色里,回忆被拉得很远。多年以前的一个雪天,一场纯属意外的相遇,在一个叫沁雪园的城外私人园林里,似乎也有那么一幕,雪生看着她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接住她,而是转身走掉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总被无情恼。呵,——我原想着,‘往事已矣,不如归去’,可是上天却偏不教我如此,不知是祸是福。”就像那时惊讶地发现那处私人园林竟是涤缨公子名下的一般,充满了宿命感。   “往事已矣,不如归去。”叶衡轻声念了一遍,沉默良久,乃豁然一笑,连目光都沾染了那豁然开朗的明媚。一扭头,见赵容宜陷入了旁若无人般的沉思,乃悄然离去。而赵容宜却并未知晓。一直到身后的船舱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冷笑声——全素素?赵容宜一愣,回过神来,细细听去,便又听到了那声音,继而又是一片沉寂。   此时舱内,全素素狠狠瞪着一脸冷色的叶衡,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连嘴唇都颤抖着。赵容宜循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僵持在一处的两人,那场景让人看得头疼。一个是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不染纤尘,此刻一脸冷色;一个是美艳绝伦的红衣少女,妖艳媚人,此刻满面愤懑。本是和叶衡大眼瞪小眼的全素素,此刻一见赵容宜进来,便一扫先前颜色,蹙眉笑着扑上来道:“小赵公子快救救奴家——”赵容宜尴尬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怀里故作娇柔的全素素,又苦恼地向叶衡望去,叶衡的眉便愈加皱得深了,目光闪了闪,甩袖离去。扭头见那叶衡已然离去,全素素才扶着赵容宜的肩膀站直了身体,又冲那叶衡离去的方向重重地哼了一声,方拉了赵容宜的手一面朝外边走一面嗔道:“小赵公子真狠心,竟然丢下素素一个人跑了!”   赵容宜无奈地摇头笑道:“和叶衡出了小楼后就不见你踪影,问谁谁都说不知晓你在哪里,我又能怎么办?”   “嚯,这都是借口!”全素素一把甩开赵容宜的手,瞪着眼睛噘嘴道,“老娘我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江陵城大名鼎鼎的头牌全素素,就这么不见了,你不担心?你不去找找?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好了好了我投降,您老就别再作怪了。”赵容宜笑道,“我问嫀步的时候,她虽说不晓得,但那神色已然出卖了她,我便知晓是你故意躲着了。再者,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招惹丐帮帮主的结义姐姐呢?”   全素素一愣,接着又挥手笑道:“呃,你都晓得了。我说呢,原来是阿步。——临水碧烟阁那地方我早待腻了,是时候离开了。”全素素见赵容宜面有疑色,又解释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种流落烟花就任人宰割的主儿吧?嚯,别拿这种眼神看起,我全素素是谁,我小手一挥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愿为我赴汤蹈火,就连那丐帮帮主娃娃都拜我做义姐,一个小小的临水碧烟阁岂能真的困住我!”   “咳咳,容赵某提示一下,某个下午,某人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辛酸往事,求我行侠仗义扮演她的角色去参加流觞宴,”赵容宜静静地看着全素素,面色严肃地问道,“敢问全大美人,那个‘某人’是谁?”   ? ☆、十五章:照水蕖,细细香 ?  “嚯,小赵公子你又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我全素素像是那么没谱的人吗?”全素素双手叉腰,围着赵容宜转了转,乃清声道,“天地可鉴,我全素素那日对赵容宜所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之所以让你替我,咳咳,第一呢,那日某人撞见小贼翻墙进了园子,想惩戒那小贼一番;第二呢,某人发现那小贼居然就是以前听闻过的‘酒肉书生’赵小四,所以起了好奇心;第三嘛,临水碧烟阁的老板为了生意,早就想因例办一场流觞宴了,而我作为头牌,很不幸地没有蘅信那样的文才。总而言之,在一个蜜蜂多而缺少花朵的地方,小赵公子便是那朵待采的娇花咯。”全素素顾自咯咯地笑起来,见赵容宜满面无奈地瞪圆了双眼,才忍住笑又说道,“好啦好啦,胡思乱想什么呐?你就放心,我呢,担心你被人骗不放心才跟来的;再说了,行走江湖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能和‘酒肉书生’一起酒肉江湖,岂不是一桩妙事?放心放心,我决计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现在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步。不过暂时应该没问题,等过了这阵子,我就也将她弄出来……”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航船上的白帆像极了滑翔的鸽子,点亮了午后的万里晴空。叶衡吩咐人备了桌案,让两人就着舱外的湖山水色对弈闲谈,自己独自领了账簿在小隔间里划算。全素素本就话多,而赵容宜又是极好的听客,两人便一面对弈一面山南海北地闲话了起来,宁和融洽。到后来,全素素没了耐心,撇了撇嘴道:“我又输了!”便扔了棋子,仰靠在围栏上眯着眼欣赏起两岸的山色来。赵容宜没法,也只得收了棋子棋盘,但笑不语。连接苏州与江陵两大繁华商埠的郊野,是起伏的南方丘陵,便如那诗词里写的,路上行人欲断魂,笑看春风十里香。诗歌里的江南,到底不及眼前的迷醉。   全素素说起那日流觞宴,便出乎赵容宜意料之外地提起了陈张氏,朝颜,“那张家与苏州叶家本是生意上往来密切的旧友,家中亦颇有些钱财,只可惜就得了那么一个女儿,自是极为看重的。张家老宅与叶家庄相邻,只一墙之隔,幼时张朝颜同叶二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当年叶二公子生得风姿特秀,而那张朝颜也是二八芳华一朵花,苏州还有‘叶郎张颜看,城西璧成双’的传言,说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张氏夫妇见两人郎才女貌,颇有情意,又门当户对,便有了与叶家庄结为姻亲的念头。哪知好事多磨,其间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那张朝颜一夜之间成了江陵首富陈籍的妻子。啧啧啧,偏生那陈籍还是叶二的至交好友,据说当年是为叶二生辰而特意去苏州探望的,哪知到最后竟上演的一番兄弟横刀夺爱的戏码,教人着实费解。”全素素说到遗憾处,乃拍手一笑,又道,“说来也奇怪,自那年张朝颜变成陈张氏后,张氏夫妇便弃了老宅也南下到了江陵,而那叶二公子便一直孤家寡人单过着,也不知碎了多少香闺旧梦,那叶老夫人竟似也从来没有出来闹过,忒奇怪了去。人们都说叶二情深,还痴恋着那张朝颜,可看到叶陈二人关系愈加深厚,那谣言便也渐渐息了。依我说啊,八成是这叶二有隐疾,一者怕耽误了自个儿心爱的青梅竹马、对不起张氏夫妇,二者这么多年来一直迟迟没有婚娶,三者——你也看到了,成日里跟个阎王似的,碰个女人也跟鬼上身般,所以还是离他远点好,像他这般有问题的人,嚯——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全素素柳眉一竖,疑惑地看着面色古怪的赵容宜,双手搓了搓胳膊,直往后退去。   只见赵容宜诡异一笑,目光辣辣的地盯着全素素道:“全大美人怎的调查得这般一清二楚?莫不是那叶二公子也曾碎了美人你的一钞香闺旧梦’?”   “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担心你!”全素素一把推开赵容宜,脸上染了些绯红,不知是因气的,还是因风吹所至,“老娘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懂不?”说着,见赵容宜那厮仍旧神色暧昧地打量自己,乃跺脚提声骂道,“你这臭蹄子,死不正经,好好的女子非要扮男装,还逛花楼吃花酒,调戏娘家妇女,嚯,看不将你的事昭告天下,我便不叫全素素了我!”说罢,伸手便向赵容宜扑去,赵容宜一闪,笑道:“这叫‘恼羞成怒’,原来全大美人是芳心萌动咯……”全素素一听,更是炸毛了般,一边放狠话一边朝赵容宜扑去,两人你追我赶,在舱里舱外闹腾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歇下,并坐在舱外看景,又说笑了几回。彼时,夕阳渐沉,橙霞如绸,比胭脂更加浓厚,便似打了一层油似的朦胧,斜斜地照入水里,波光粼粼,金辉四射。   赵容宜斜靠着船舷,眯着眼听风,舒服得整个人如同放空了般。在这样恬静的山水黄昏里,全素素竟也沉默了。   “素素姑娘,别来无恙——”一道颇富磁性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宁谧,令两人不觉地均皱起了眉。扭头望去,那船舱口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漫步朝两人走来。那少年头束冠玉,面容秀丽,眉眼间风流倜傥,一把折扇于摇晃间更是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只是,那么一个玉一般的公子,一双流光潋滟的眉目却暗藏欲色,直教人看得心里发毛。全素素撇了撇嘴,见那少年一双媚眼落在赵容宜身上,不怀好意地上下逡巡,乃不悦地挡到前面冷笑道:“眼睛往哪儿瞄呢!全素素在此,公子有何贵干?”   那少年一身紫衣华服,收了扇子又向前走了两步,眉眼轻佻,目光越过全素素直直落在赵容宜脸上,朗笑道:“在下岭南人士,柳州钟谏,字光瑜,那日江陵流觞宴上,我们曾见过的。”   赵容宜在全素素身后无语地扯了她的□□,全素素亦觉得那人目光不对劲,乃冷声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言毕,拉了赵容宜的手,一边往一旁走去一边飞快地说道:“我和赵郎还有事,钟公子自便。”   “站住!”见二人欲走,这钟谏眼疾手快,一个越步一伸手臂便拦住了她们前面,仍旧只望着赵容宜轻笑道,“这么着急走?好歹在下远道岭南慕名而来,素素姑娘怎么也不留下说几句话?在下记得,——那日流觞宴上的全素素,是你才对吧?”   赵容宜一愣,戒备地抬头望向那人炙热的目光。而全素素,正待发作,便见那舱口处远远来了两个黑影儿,虽在日暮里探不清面容,可依着那阵势便猜着几分来意。全素素愈加恼火,乃拉了赵容宜到身后,仰头望向那钟谏,冷笑道:“柳州钟、‘贱’是吧?你看清楚了,老娘我才是全素素!那日流觞宴上的人也是姑奶奶我,别瞎了你的狗眼在这儿瞎认人!”   “哦,是吗?”钟谏撇了眼炸毛的全素素,一手将她推开,乃上前两步走至赵容宜面前,挑眉媚笑道,“那日姑娘虽以纱巾蒙面,在下却记得这一双眼睛,定然是不会错了的。今日素素姑娘为何要扮成男儿,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莫不是怕人家知道了你是出自烟花之地的,青楼女子?”此时,已然有两个高大的青年剑客来到了钟谏身后,其中一个更是狠狠地剜了一眼一旁将将站稳的全素素,另一个便站到那钟谏身侧隔开了赵容宜与全素素两人。   赵容宜本来是有些气量的,此时见这少年举止过分,不仅将全素素推开了去,就连言语上都愈加带刺,乃向后隔开他几步,瞥了一眼那俩剑客,复冷冷地对钟谏说道:“公子大谬,青楼女子亦是食五谷杂粮长大的普通人,其中有些有情有义的,便是比某些衣冠楚楚的蠹碌好上千百倍不止。再者,小生七尺男儿,一介书生,当不起公子的这般玩笑,还请公子适可而止,莫要做了有失身份的事。”   岂料此话并未使之退却,钟谏冷笑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容宜道:“江陵皆知全素素出逃,临水碧烟阁里闯入一群乞丐,乱作一团糟,还惊动了官府的人。你说,我若是将你二人捆绑回去,交给临水碧烟阁的老板,将如何?”赵容宜、全素素二人闻言,皆是一怔,心想着,不知是现下江陵真的闹出这般事,还是眼前这位在故意讹人,不管是怎样,闹开了总归不是好事。可要息事宁人,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了。   赵容宜混迹江湖多年,料到这钟谏必是有备而来,只得静观其变道:“直说吧,你到底要如何?”   钟谏眯眼一笑,抬头望了眼暗蓝的夜空里那轮明灭若现的月亮,又望赵容宜道:“如此月夜佳景,须佐以美酒佳肴,怀拥美人在侧,方不虚此行,你说呢,素素姑娘——不,或者应该称呼,‘赵姑娘’?”言罢,瞄了眼在一旁气得跳脚的全素素,又笑着用那扇柄轻敲了下额头问赵容宜道,“瞧我这记性,方才只听见称呼‘赵郎’,还忘了请教赵姑娘芳名?”   仿佛并没有听见那钟谏的问话般,赵容宜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全素素是第一次见到赵容宜真的生气动起手来,便也被这略带阴暗与邪肆的气度给唬住了。而那钟谏,皱了皱眉便欲伸手去探赵容宜的脸。说时迟,那时快,几人只见眼前清影一闪,紫雾流动,于渐起的夜色中,两团黑影从眼前掠过,缠斗在一处。再定睛寻去,便见赵容宜身形矫健,招招灵巧,在钟谏咄咄逼人的阵势下,一步步拆起招来。全素素见赵容宜吃力,落在下风,心里一急,便一面趁势推开那俩剑客直冲打斗中的二人奔去一面大呼救命。那两剑客先是被赵容宜与钟谏突如其来的打斗吸引了目光,并没有防着全素素,此时被她遛了,等反应过来时便迅速追了过去。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也渐渐吸引了些围观的人来。   不片刻,赵容宜左肩上中了一掌,退至船栏,险些栽了下去。而那钟谏便只是轻轻松松地逼近,志在必得般轻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说着,目光落在赵容宜剧烈起伏的胸前,脸上一热,复诡秘地邪笑道,“不如——”话音戛然,接着,一阵风过耳,紫衣飘动,那钟谏又是一掌直直向赵容宜击去。赵容宜未料到这人竟要将自己推入水里,一时瞪大了双眼,睁睁看着那一掌便要落在自己身上。而这时——“小心!”一声尖叫震耳,赵容宜只感到左臂上一阵疼痛,一个颇有力道的手从一侧将自己推倒在了船板上,摔得七荤八素。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巨响,伴随着人群中几个慌张的受了惊吓的叫声,似乎是有谁落入了水中。叶衡闻声赶过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一个紫衣华服的少年一掌朝倚在船舷上的赵容宜逼近,刹那间,赵容宜被全素素撞开,却自中了一掌连着残断木栏落入了水里。叶二公子脸色一变,见那紫衣少年又朝赵容宜走去,乃飞身上前一掌挥开他,将赵容宜拉起,对那人道:“光天化日之下,恃强凛弱,这位公子算是让叶某长见识了。”言毕,朝身后两个小厮使了使眼色,那两人便不待钟谏反应,上前护住了赵容宜。彼时赵容宜心里突突直跳,到处寻不见全素素的身影,复往船边奔去,直至船边断舷,还未仔细瞧了去,又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江里水花四溅,原来是那叶衡也跳了进去。   月色渐明,船灯点点,那水中一抹红色便如致命的红莲般张扬着,照水香。   ? ☆、十六章:平生恨,枉凝眉 ?  全素素见那钟谏欲将赵容宜推至水里,想也没有想便挡了过去,自己却落入了水中。落水的彻骨寒让不识水性的她险些疼得昏厥过去,几乎是本能地,她扑腾着张嘴便要呼喊救命,却在那一瞬间被直灌而入的寒水呛了满嘴,挣扎着向下沉去。月色流辉,因落水而激起的水纹一圈圈向外荡漾开去,那一抹红色如芙蕖般的神秘冷艳,一点点消失在黑暗里。叶衡循那□□沉入水中,一把抓住全素素的手腕,正待要将她拉过来,哪料到溺水之人遇到救命稻草便死死缠上去的本能,一个不留神竟也被全素素无意识地缠抱住,两人一起向下沉落……   船上,疏疏朗朗几个围观的人,都聚在船栏边看着水里的动静,细细议论。赵容宜不会凫水,此刻只能紧张地盯着水里那一处。须臾,见那水波渐渐平寂了去,而两人皆不见踪影,乃一跺脚,拂开身后两人朝钟谏走去,愤愤喝道:“干看着做什么?都要出人命了,还不下去救人!”钟谏闻言,眸色一暗,乃冲身后那俩剑客使了使眼色,便见那两人解了剑至船边跳了下去。   这一夜的寒风仿佛格外凛冽,却又仿佛透着丝丝入心的温意,让赵容宜百感交集。本以为与全素素的相识,便像是书中所提及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可是,在突然意识到全素素竟奋不顾身地为她挡下那一掌落入水里的那一刻,她有一种感动得想哭的感觉。彼时拽在手里的毛毯竟微微颤抖起来,就像那垂入水中的麻绳一般,宛若受了冷风的拂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月明星稀为整个大地都镀上了一层莹润的银辉,久到周边的看客渐渐稀少了去只剩下这几个,久到赵容宜眼睛发酸浑身散发出一股黑暗的戾气,恨不能显神通跳入水里将全素素捞上来。终于,伴随着哗啦啦一阵接一阵的水声,远处的四个人从水中冒出了头,朝船边游来。很多年以后每当赵容宜回想起这时的光景,总会忍不住感慨上天对她的恩德。看着叶衡将裹着毛毯的全素素抱进创舱内的那一刻,她紧悬起的一颗心终于渐渐落下。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等到将全素素安排妥当后,东方渐白,和着满屋的药香,赵容宜已然累得趴下,倒在全素素床边沉沉昏睡了去。而这一睡,便是一整日。   夕阳西下,橙霞如练,看着这一场暮色四合的昏光,回想起昨日此时的荒唐,竟又似觉得那时的光景恍若隔了一世。赵容宜披了披风站在船舷前看着水中的流波,身后不远处是叶衡派来的她先前并未见过的两个小厮。她不知道叶衡是怎么处理钟谏那个人的,也不想去知道。因为,这世界静极了,连带着她的一颗心也渐渐沉寂下来,化为这一刻暮霭沉沉里辽阔的江水悠悠,“侧耳听风风不语,凫雁剪影秋波去。”——还记得那个时候,她扮成二哥的小厮去找雪生,雪生在湖边垂钓,她便在一旁看着。那时候是秋天,万物凋零,整个小湖里倒映着宛若胭脂油彩般揉匀的枯黄山峦,也是极静极静的。突然,一只呆雁掠水而过,又远远消失在静谧里。当时雪生念的便是这句诗。春不与秋同,颜差极大,而这依山傍水的平寂,却又异曲同工,抚平了游人起伏的思绪。寻找雪生,成为一种不可戒掉的习惯,而在要找到的那前一刻,心里的所有期盼、相思、爱恨都伴随着往事一一浮现,不是在梦里,而是在这静心沉思里,真真切切地再现着。末了,也只是感慨一句,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船色染红光,渺沧海一粟,如这寂寞原野里一点灭失的凫雁。一夜无眠过后,再是一场阳光绚烂,如梦如幻。这日傍晚,东风沉醉,在月色灯船楼光等光怪陆离的光影交错辉映下,行人的步伐终是落在了苏州的土地上,而航船,在停泊稍许后,逆风而去。全素素的高烧虽已退去,整个人却还是怏怏然昏睡不醒,毫无精神,像极了剥落红花后一地枯萎的枝桠,没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叶衡整个人也变得怪怪的,尤其是在见了全素素后,沉默得出奇,便总是看着全素素苍白如纸的面容暗暗失神。然而,赵容宜整个人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与即将到来的那一刻的胡思乱想中,全然没有注意到那怪异的氛围。   远远的叶家庄前,平阔的空地,静如那一对在挂灯下光影明灭的石狮子。因了早有人先于众人去庄内通报,所以赵容宜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雪生将会站在那灯下遥遥相望、静静等候的场景。然而,朱漆木门洞开,夜色悄然无边蔓延里,除了素日里如木雕般守门的小厮,便是那灯火朦胧里一袭白袍紫衣的冷艳女子。赵容宜下了软轿后便静静地朝那女子走去,直走至她面前,两人便一直对望着。那日江陵码头惊鸿一瞥,那伴在雪生身边的紫衣女子,那风流婀娜宛若九天玄女般的倩影,在这一刻,真真实实走出了那朦胧薄幕,站在了自己面前。那女子有着一双顾盼神飞的吊梢丹凤眼,鼻腻脂雪,肤如水辉,风姿绰约,竟如画中走出的一般,让赵容宜暗暗惊叹失神。半晌,只见她熟络地与抱着全素素匆匆经过的叶衡说了些什么,便拦在赵容宜面前。待众人归去后,便只剩这一青一紫两人如对峙般静静地互望着,用各自复杂难言的目光,诉说着这江山平寂里一场暗流汹涌的交流,便也渐渐地如寒凉夜色般寂寞了。   “你是谁?”赵容宜问。   然,那女子并未回答,只默默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木盒,一双含水的眸子在明灭灯影下若潋滟的忧伤,直直落在那盒子上,整个人仿佛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低声说道:“这半盒早已陈腐的月饼,他寻了一日一夜,随身带了十年。”手如柔荑,抚上那木盒上的雕花,声音如雾霭般渺茫,那女子叹息了将木盒递与神色恍惚的赵容宜,“十年相伴,倾尽一世爱慕,却还抵不过一个梦。我听见他的梦呓时,就在想,赵容宜,我并非是输给了你,而只是输给了命运。然而,”那女子的声音里,分明带了泪,但一脸的平和淡然,却又仿佛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时才应有的,赵容宜一时思绪万千,脑海里乱成一片,便只听得她说,“一日我问他,‘若你先遇见的人是我,而我亦像当初她那样待你,那现在是不是就不同?’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   赵容宜看着那女子递于自己手中的陈旧的雕花木盒,思绪被拉得很远,便忘却了旁的。颤抖着手将那木盒打开,仿佛便是打开了一段再也关不住的回忆。雪生不是将它扔了吗?赵容宜不可置信地捧着手中的木盒,一阵陈腐的气息扑鼻而来,丝丝苦涩沁入心间,如决堤般泛滥蔓延。终于那苦涩凝滞了眼眶中的雾霭,却迟迟不肯退却,不肯出来,模糊了赵四小姐近半生的的痴狂。既给了我,便是我的。不好吃,也应由我扔掉。——旧时音容犹在耳畔,那一日雪生分明嫌弃她做的月饼不好,还将它扔下了高高的凝烟阁。   那紫衣女子见赵容宜这般神色,闭目一叹,乃睁眼道;“去苏林酒庐找他,他在那里……”言毕转身离去,独留赵容宜一个人立于灯影下。   这半盒早已陈腐的月饼,他寻了一日一夜,随身带了十年……赵容宜,我并非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命运……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那女子的话便如蛊音般在耳畔回旋、翻搅、沉淀,让赵容宜早已准备好去接受一切可能发生的局面的镇定被瓦解得支离破碎。一街的繁华,不过身后云烟尔尔,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未来走去。听风中的心跳声如鼓擂动,又渐渐平息,又渐渐擂动……周而复始,伴随着破碎的记忆,在月色下明明灭灭。心里是有欢喜雀跃和紧张期许的,因为要再次见到雪生,一个貌似……貌似爱着赵容宜的雪生;心里又是痛苦恼恨和惆怅莫名的,这十年的漫长光阴里,雪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寻找自己?可是心里的苦涩和思慕终究是交缠汇聚,合成了这一刻覆灭一切的空白,不能静心不能沉寂的空白色。   街道尽头,于繁华尽处,夜色深浓里,是一处破落的酒庐,赵容宜曾与苏虞卿来沽过酒的。酒庐的主人,是个白发苍苍、素髯如雪的老人,人们叫他苏林老人。苏林老人见到赵容宜的时候,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问了句:“就要打烊了,客人要沽酒带走吗?”赵容宜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顾自慢慢地走入了庐中隔了一帘的里间。   竹帘掀开,屋内只四五张小桌,各伴着一圈小木杌,竟简单得有些荒凉,在这深浓寂夜里格外萧索。而那角落里一张桌上醉而趴下的浅蓝色背影,便如横落荒凉的枯叶,染了秋霜的寒凉和浓酒的熏意,烙印在了赵容宜空白一片不知所想的心间,于瞬息间化为一片冰封的雪莲莲瓣在银装素裹的冰原里飘散,刻入骨髓般震人魂魄。赵容宜的双脚如灌了铅般沉重,重重地定在原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的人,竟感到恍若在梦中一般不可思议,恍若在梦中一般不真实。一个女子,走了十年的光阴,才走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一步,却又突然像是走不动了。空气中浓厚的酒气如同会发光的云霭般飘逸,遮住了她的视线,仿佛在告诉她,赵容宜,你醒醒吧,你一定是喝醉了,你醒醒吧,这不是真的,不是……然而,心里某个埋藏已久的声音又如潜伏已久顷刻爆发般,疯狂地滋生,催动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仿佛走出了自己定格的灵魂。   “雪生。”伴随着一声轻喃,赵容宜终于走到了终点,花了十年的时间,走到了这个人面前。可是心里,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高兴,似乎是被震撼的心跳声麻痹了神经,似乎是被脑海里的一片混沌搅乱得不知所措。赵容宜默默地站在醉倒的雪生身旁,痴痴地看着那散乱的长发,轮廓深刻的侧脸……无助得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突然地,雪生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摇摇晃晃地从酒桌上抬了头,迷蒙着一双醉眼,朝身旁的人望去。那一双狭长如月玦泛寒光的眼眸,氤氲着似秋潭般深不见底的幽幽水色,微眯着望向赵容宜,生生将她逼得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然而,那人却兀自苦笑了起来:“真好,你又来了。——我又梦见你了。”言毕,晃晃悠悠站起来,朝着眼中那个并不真切的人儿走去,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狠狠地揉向自己,似要揉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苏林老人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无奈地悄声叹了口气,又放下帘子,静静地走出庐外,掩门而去。   茅庐醇酒谆香,月洒入窗,透过罅隙照入屋内,却被烛火浅淡的光晕俘获。这朦胧光影里,赵容宜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而那搁在她肩窝的沉重湿热,更是令她整个人都僵硬无比。   ? ☆、十七章:情难诉,入骨思 ?  那一年中都元宵灯夜,江漓街人山人海,赵容宜拉了雪生的手穿梭在星火繁华里。火树银花,烟华绚烂,传灯流火,仿佛照亮了帝都万家。那一袭束袖灰衫的娇俏倩影,那一抹竹影风楚的玉雪少年,一热一冷,一前一后,于涌动的人潮间,流溢着青春的光华。突然,赵容宜于左冲右突间被绊了一下,又险些被撞倒,是雪生迅速拉住了她,将她抱在怀里。“笨。”平静的轻声低语,不知是斥责还是嘲弄,带着灼热的呼吸从耳畔传入她心里,一如雪生怀抱中的温暖,本是常出现在梦里的,那一刻却触手可及。赵容宜的心突突狂跳,双手紧紧地拽着雪生胸前的衣襟,忽然仰首赧然一笑:“雪生,你一定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你看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一见到你就变笨了。”那一仰首的明艳,宛若太阳光的乍现,照进了雪生的长眸,定格了光阴,而周遭流动的人影也都静止了。雪生收回目光,护着她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那时候有多么繁华,这一刻便有多么索寞。赵容宜僵硬地任雪生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僵硬得甚至快要窒息,仿佛雪生要箍干她所有的生机。可是,雪生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内心苦涩地任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起伏的宽阔胸膛,嗅着空气中令人头晕脑胀的酒气,瞥见烛火里闪烁的光影,脑海中便又浮现出那时的光景。   “别再鲁莽了。”那时,雪生放开她,目色隐在夜色里,被明灭的光影照得晦暗不明。可是,他看着赵容宜,定定地看着,便让赵容宜觉得不远处街市上的热闹都不在这一刻的沉默里。   “你生气了?”赵容宜缩回目光,左右瞄了一眼,轻咳道,“雪生,你看我都不计较你上次‘见死不救’任我摔在雪里的事了,你也别冷着一张脸了。老板着脸迟早也会变得跟国师大人一样未老先衰的,”赵容宜心虚地拉了拉雪生的长袖,受不住他直视的目光,乃嗲声道:“好了好了,我保证下次不骗你出来,不再这么鲁莽,都听你的,好不好?——诶,雪生,你怎么能长得比我还好看,你看别人都在看你,我吃醋了。雪生,雪生……”   突然,记忆戛然而止,那些喋喋不休的话语,随瞬息烟华而逝,在酒庐的朦胧火光里,赵容宜似乎也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何处是回忆,何处是此刻。她的呼吸似乎就要停止了,而雪生却突然放开了稍许,低头望着她,宛若一个蒙尘的冰雪神祇因沾染情念而堕落成了妖,于那清癯里绽放出惑人的孽茎。赵容宜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于那一瞬间被那一眼冰天雪地清冽间浓晕重染的潋滟流光吸去了灵魂,只剩下惊骇怔然,和耳边震耳欲聋般的狂肆心律。她定住了一般,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看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眸,一直到唇上传来温凉如水的触动,巨大的酒气袭来,头脑中便只剩下晕醉。唇瓣温凉、酥麻,渐渐地如燎原之火般,揉进了声嘶力竭的狂躁。雪生的吻突然从蜻蜓点水变成了疯狂掠夺,带着久经压抑的痛苦,终于成为了毁灭一切的撕咬。   雪生的爱,像是蝉,很早便诞生了,却悄悄埋于地下,潜滋暗长,不为人知。等到有一天,破土而出,便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声嘶力歇,在这烈火如歌的烛光酒气里,迸发出无穷尽的力量,让赵容宜无从抗拒地、神智昏聩地、甜哭交织地,承受着。可是,如果蝉的生命只能悲壮这一夏的短暂灼热,她真希望自己便是那块土地,去容纳所有的沉默与血唱,去共度全部的如火燎烈与似冰永寂。与爱同生的人,亦与爱共死。她伸手抱住雪生,仿佛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这一世的执念紧紧地拥抱。而那一刻,她分明感到雪生浑身一震,连唇齿与唇齿间的撕缠也瞬息定格。须臾,却又成为更加强有力的交缠,不死不休般悲壮,拼尽了全部的呼吸。赵容宜麻木而决绝地回应着。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漫长,雪生终于放开了那狂乱,将额头抵在赵容宜额上,粗踹着气醉眼迷蒙地看着她,喃喃自语:“容容,容容,容容……”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字,竟似要将过去十年里失去的时光都用这一刻绝望的呼唤弥补上。可是,似乎怎么也不够,怎么也弥补不上。他眼里的悲戚无人看得懂,却也决然不能够说出来,就这样痴痴地凝看着,看着仿佛再也找不回的时光,看着明明触手可及却再也无法拥抱的美梦。“今天的你,真实得不像是我的梦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雪生的表情落在赵容宜眼里,却犹如掀起滔天巨浪的疯狂,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无措的神情,即使在梦里也未曾见过。可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深信不疑,这分明就是雪生,如假包换的雪生。人可以改变,心也可以改变,灵魂却是亘久不变的,而雪生早已刻入了她的灵魂。她的目光中盈满了水光,映入了雪生此刻的癫狂,而雪生竟在那癫狂的倒影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赵容宜喑哑着声音,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雪生,我不想自己拼尽全力得来的只是一个命运,所以,告诉我,看着我的双眼告诉我,说你是雪生,说这不是一个梦,说你爱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说你那时候的离去只是一个误会,那时候的狠绝亦只是一个谎言,告诉我……   累积了十年的狂热想念,疯了一般倾出,便是饮鸩止渴,也全然顾不得了。雪生眼里的迷蒙,蓦地急转深浓,宛若一个幽深的漩涡,张扬着妖冶的蛊惑,化为一发而不可收的吻,密密麻麻落在了黑夜的尽头。赵容宜闭上双眼,承受着狂风暴雨般落下的吻,从额头直下,没有章法可循,胡乱而任性,灼热而疼痛。朦胧里,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雪生便压在了她的身上,困兽般啃啮着、嘶吼着。“容容……容容……”翻来覆去,亦仍是那两个字,却仿佛比这世上一切的言语还要沉重、一切的呼吸还要灼热。一地亘古不竭的沧海水,一天痴狂横肆的巫山云,天地水云间融合,罔顾了十年的沧海桑田,抛却了半生的两地相思,冰火里际会,暗夜里交替,翻涌着疼痛与哀愁、甜蜜与苦涩,一如那一飞冲天的绚烂烟花,在云端张扬了近乎涅槃般的极致妖娆,便是雪生与容宜此生的爱,刻骨的情。街市外的酒庐人家,虚掩了一地月华,隔绝了人世冗杂,只在微弱的烛火里,交叠了爱恨苦涩的身影,肆意凌乱、错落、疯狂、撕扯、啃啮、冲撞、□□、纠缠,不知是雪生梦里的痴癫暴虐,还是赵容宜如云端间的怅惘迷茫。云雨高唐一场,香艳缠绵无限,难以一一描述这一夜的混乱。   夜,静极了,轻极了,宛若一片飞花飘落空中的梦。   一地零碎的衣衫,一地青色的旖旎,一口深色的雕花木盒,还有一地酒气馥郁淫靡狂乱的梦魇,静静地躺在黑暗尽头。瑟瑟发抖的女子,一如他瑟瑟发抖的十年,又深深地刻入灵魂里,像是一个咒语,困住了他的一生。温香暖玉入怀,雪生轻轻地将昏睡中的赵容宜抱入怀里。这像是一块洁白的美玉,却因了他酒后的纵情,有了一丝瑕疵。然,纵是疼痛,却绝不后悔,因为,赵容宜,这是你欠我的。这眉、眼、鼻、唇、颊,轻手抚去,流连忘返,而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炽烈,——这一样一样,在时隔十年后,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样子,一样一样,都是属于我的。从今往后,你的一切全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温柔乡,英雄冢,枯冢十年,你要用什么来弥补?十年和十年,是不同的,是不能够对等的,然而,我是雪生,我爱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世间的一切,充满了阴差阳错,得到与得不到,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便是十年的生死不相知,这又要怪谁呢?怪发生在上一代人之间的仇?怪我的沉默寡言和你的天真无邪?还是怪这无常的命运?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你偏要这么傻,傻傻地逆了命运给我们的桎梏,傻傻地找了我十年等了我十年。赵容宜,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   可是,究竟谁更傻呢?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阳光的浓烈刺激了沉梦,赵容宜困难地睁开双眼,眨着厚重如铅的眼睑,意识一点点回笼。香软褥被里的温暖,恰如这一室的明光,而疼痛若拆骨散架般地剧烈,却一波波袭来,碾压着浑身每一处肌肤、每一处神经,痛到龇牙咧嘴,疼得刻骨铭心。有关昨夜的回忆,便也一波一波,随着这酸疼,清清楚楚地浮上脑海。那是真的雪生,又是陌生的雪生,是冰冷无情的雪生,又是灼热狂躁的雪生。他在发泄,而她亦在发泄,彼此相隔十年的、深埋于心底的狂热想念,困兽犹斗般壮烈激荡。   一个人的怀念是命运,两个人的怀念是人生,我赵容宜,胼手胝足踽踽独行过十年的寂寥荒原,拼的便是“人生”二字。从此之后,一生一代一双人,所有的怀念,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的、共同的,你再也逃不掉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断赵容宜的沉思,这时,只见两个双团髻垂丝穗的女孩从门外进来,一个端着洗漱用具,一个捧着新衣。新衣至于眼前,那女孩沉稳安静,微笑着说:“奴婢晴冉,伺候姑娘更衣。”另一个跳脱欢快,便插话笑道:“奴婢翩翩,是来伺候姑娘洗漱的。都已是日中了,姑娘再不起来,整个庄上都要笑话了,羞也不羞——”那女孩正说兴起,便被旁边那唤作冉冉的止住了。赵容宜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心下明了,便皱了眉开门见山地问道:“雪生呢?”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一声令人头疼的喊声传来,打破了这一室清晨的宁谧。赵容宜揉了揉额头,方叹息一声,那全素素便已然近前,双颊酡红地眯眼笑道:“嚯,小赵公子也知道起床了?”赵容宜让冉冉翩翩二人将东西放下先出去,只留自己与全素素两人在屋内,便问道:“你病好了?看上去生龙活虎的,嗯,确实被叶衡养得不错。”   全素素原地转了个圈儿,一面过来将赵容宜扶坐起,一面道:“我好着呢,你别想转移话题,今早我一起床便听见周围的人在议论你,说叶衢叶大公子天还没亮就抱了衣衫不整的你回来,还惊动了庄上常年闭门不出的老夫人呢。我还听说啊,那叶大公子与叶衡是双生子,两人模样极为相似,但是却自幼不在庄内,多年来音讯全无,以致这里很多人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本人,可是——可那大公子今早却行色匆匆抱了你回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全素素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话音一转,乃拍手笑道,“嚯,我明白了,难怪那日在听风水榭你看到叶衡的时候脸都白了,难怪你要和他一起来苏州,难怪叶二死也不肯承认他是个负心汉,难怪他……原来那叶大公子才是你的小情郎。”全素素神色一变,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猛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恍惚道,“可是他为什么不解释呢?为什么你们都不说清楚呢?”赵容宜见全素素神色风云骤变,想起那日临水碧烟阁内嫀步说的话,想起全素素几次无意间提到的“担心”,又联系到前几日全素素与叶衡便似是仇人见面般,心里便渐渐地有一丝明了,遂拉了她的手,细细地解释起来。? ☆、十八章:夜葳蕤,始泮冰 ?  这日日午,晴空万里无云,那一处杏花树下的长椅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妇。她的花发整齐地披在肩上,只穿着素色的薄衫,手腕上戴着深檀念珠,整个人如同方睡醒般恬静安然,与世无争。杏花树是这座小院里唯一的亮色,而树后的那一蓬草屋,屋旁的那一畦春韭,愈发地像极了荒村野店贫苦人家,与泥墙外的暮春秀色格格不入。好像是,像是一块通透碧玉上沾染了一点泥尘,虽似瑕疵,却更似添了分旷野的泥土馨香来。老妇旁边,杏花绯色如雨,洋洋洒洒落了公子一身。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任一场花雨在琴瑟声里悄然沉默,仿佛是没了话说,仿佛是还没有开始。“你走吧。”那老妇终于开了口,却是一声逐客的叹息。留恋、不舍、无可奈何,又决然地望着,只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包容、割舍与爱。公子无声地点头,然后离去,亦如他来时那般寂寥,却又包含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老妇依依望着那背影,哽咽了两声,闭了眼。再睁开时,了然一片清寂,“爱恨聚散,贪嗔痴念,一生浮华烟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时,从树后蓬草屋里,走出两个女子,一个着绣金丝白莲的葱绿小衫,纯色的褶裙,温婉端庄,如春风秀雅,便是苏州虞卿。另一个,紫衣抱琴,面若皎月,婀娜绰约,如同画卷中走出的一般冷艳风流,竟生生压住了虞卿的秀色,惊艳了一地的江南杏花雨。二人走至老妇长椅旁侧不远处,就石桌前的小凳坐下,面色各异。其中那个紫衣的,正是昨日黄昏在叶家庄前拦住赵容宜的那一位,只见她目光幽幽地拨弄了两下琴弦,又放下,对那老妇道:“夫人不必为公子方才的话挂心。这几年来,公子虽未能回庄探望,但也时常念着——”那老妇忽然抬手止了她的话,摇头叹道:“云丫头不必说了,老身心里明白。雪生和念兴终究是不同,他太执拗,太死心眼了。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必要羁绊在上一代人的恩怨里。人只有这一世,与其活在恨里,不如活在爱里,天天开心,和他爱的女孩儿一起,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仿佛自语般,须臾,她又向那紫衣女子伸出手,将她唤在跟前,抓起她的手,念道:“而云丫头,也该开心起来,该忘的便忘了罢!”这紫衣女子目色痛苦地望着慈眉善目的老妇,忽而伏在她双腿上呜咽了起来,抽泣道:“忘了,也是幸福的。只怕,忘不掉。”那抖动的瘦弱的双肩,仿佛最脆弱的紫雾,能随时被风吹散,只是这世间的痴情却终是缠绵在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旁观着这一幕的虞卿,亦几乎要感伤得落泪,只是最后还是忍住了。说到底,这情爱来得再怎么深刻,也终究不是自己的,不能够感同身受。她默默地站起来,福身辞道:“夫人,绯云姐姐,我也打搅了半日,只怕柳大人那边也要来催,便先告辞了。”顾绯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只那老妇点了点头,末了又嘱咐道:“好孩子,只那璩丫头的事,又要麻烦你了。”虞卿心下明了,乃诺声而去。——再不离去,只怕连这局外人都要忍不住落泪了吧?虞卿无奈地笑了笑,行至挂有“杏花村”牌匾的院门前,回头望了那两人最后一眼,叹息一声,悄然离去。她只是和柳傲听说叶庄主携妻归庄,便来“瞧”柳七七的,仅此而已。独自走着,绕过假山嶙峋的后园,刚转了一处回廊,便迎面撞上一个人,将将站稳了,便又听见一串歉语,再定睛一看,没意料这女子竟是阔别数日的小赵公子,乃讶然笑道:“怎的是你?”赵容宜站稳了方才看见自己所撞之人竟是苏虞卿,一时也惊了笑道:“久违了虞美人,只是我这会子忙,待有空了与你说话去。”言毕,便急色匆匆绕开虞卿而去。虞卿暗暗纳罕,而这时前面有婢子来唤,她不容多想便随那婢子离去了。却说赵容宜经那全素素闹腾了一阵子,终于得了空,却四处都寻不到雪生,一时惊惧交加,便慌了神似的。这会子撞了虞卿,也跟失了魂般,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虞卿虽有心说上几句,却奈何没了时机。   满园□□,一抹鹅黄倩影,穿梭而过。   只是,凭的不过是旁人几句简单的指引,你又怎么能够真的找到那与世无碍的尘外杏花村呢?赵容宜啊赵容宜,这十年来你便是这般在寻我的么?不停地找,不停地迷路?看着那滑稽的一幕,楼上的人轻笑了两声,吩咐一旁的小厮道:“再不去找她,又该迷路了。去,将她带到葳蕤楼来。”小厮偷笑着应声下去了。只是楼上的人,还静静地俯瞰着远处园中那已然迷踪的女子,心里所有的阴郁便都像顷刻间一扫而空。而此刻落入那人眼底的赵容宜,却跟一个被丢失了的孩子般,无望地找不到出路。仿佛、仿佛一遇到跟雪生有关的事情,自己就会变得六神无主,变得连路都不会走。她颓然地倚靠在一处假山上,黯然叹道:一个好好的后园,为什么也像是一座迷宫呢?我明明是按照他们说的路在走,为什么还是迷路了呢?雪生,你究竟在哪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变得愈加糟糕,而那个雪夜的诀别,便如同一个复苏的恶咒般,开始让人慌张。   午后的阳光,带了些初夏的燥热,闷在赵容宜身上,便浑身难受,就连心里也难受起来。直到那小厮寻到赵容宜,说公子在葳蕤楼等她,这难受才慢慢消解,整个人也渐渐明朗轻快起来。一步步地接近,心跳的速度便一点点加速,到那小厮提醒她到了的时候,一直埋头胡思乱想的赵容宜竟吓了一跳,便让那小厮也暗暗惊了一惊才了然退去。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朝小楼中走去,头脑里一片混乱。这本是极朴素的一座双层木楼,却因了那人的风华,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有了冰雪消融的春回之息。只见雪生站在窗栏前,静静地望着她,而她行至门口的步伐,也因这一眼而定在了原地。记忆中的雪生于她而言,似乎只是一抹惊艳绝俗的模糊背影,尤其在这一刻的凝望下变得愈加模糊不堪了。四目凝望,包含了太多的言语,却又无从说起。无论曾经多么狂热,而今却是已然横亘了十年的鸿沟,赵容宜突然又举步维艰起来,无措地皱了眉。而雪生,仍旧是那般清癯淡雅,面容里没有丝毫波动,只一双狭长流波的凤眸里,写满了灼烧的深情与无可奈何。他知道她在怕什么,而他,又何尝不是呢?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熬过了那样非人痛苦的十年之后,还能走至这样一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曾经潜心修道、孤绝红尘的公子有一日竟也要籍着醉酒来面对自己想见却不敢见的人;很难想象自己在面对那个叫冬歌的少年时心里也会感到噬心啮骨的妒忌,很难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自己,他轻叹息了声,想着,雪生早已认命,只是赵容宜从来都不会知道罢了。无奈地眯了眯眼,他终是缓缓朝赵容宜走去。而赵容宜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可是,这分明就是雪生啊。——   可是、可是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呢?   赵容宜愣愣地看着雪生一步步走向自己,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拉起,在手心里捏了捏,又将它放在他的心口,看着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里流溢着自己恍若从未见过的温暖,一颗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激烈得像是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似的,“雪生,我……”正待要说的话,被雪生的两根手指按住,那炙热便从嘴唇上灼烧起来,一点点燎了整张脸,如酡红的火烧云般,不停地蔓延着。雪生初展冰绡一笑,一只手抚上那灼烧的脸颊,一只手按住胸前的小手,轻声道:“感受到了么?”赵容宜呆呆地望着那笑容,目眩头晕般点了点头。时光仿佛倒流了许多年,那一年沁雪园里,那一笑的刹那芳华……可是,可是,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回去吗?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这一切似乎太突然了,赵容宜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的时候,就已然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仿佛,彼此恐惧的两个人,都丝毫余地未留地将对方绑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哀恸的嘶声力竭。   这时,只听得雪生叹息了一声,道:“容容,不许胡思乱想。”   赵容宜回过神,定定地看着这个不一样的雪生,仿佛看了很久,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忽然展颜一笑,坚定地皱眉说道:“雪生,我不想自己拼尽全力得来的只是一个命运,告诉我这是真的,看着我的双眼告诉我,说你是雪生,你是真的,你爱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说着说着,昨夜的情景似乎又从脑海中闪现,她险些咬到舌头,脸便也更红了,就连呼吸都似惹了那羞恼,变得沉重而脆弱。可是,赵容宜似乎较劲了,一股来自性情里与生俱来的执拗与坦诚偏偏让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雪生。这一刻,更多的是患得患失的紧张吧。   “我们都是真的,没有在做梦。”雪生凝视着她,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般,“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爱你,比以前更甚。”赵容宜的眼泪忽然一下子决堤般淌了出来。她扑入雪生怀里,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在想什么,只是条件反射般哭了起来,仅此而已。而雪生只是无奈地抱紧了她,一句话也不说。而过去的十年,便如同一个远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梦魇般,随着这一线明光消逝了。叶衢这一生,本是以仇恨为□□,最终却走到了情爱的终点,说起来有些荒唐可笑,但那终归是前一代人的恩怨,不该牵扯到赵容宜身上罢了。师傅的话恍惚还在昨日,那年初入中都,师傅说,雪生,你知道为师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叫“衢”吗?衢者,歧也,为师希望你不要再追究过去的事,好好地走你该走的路。那一年,青衣如素的少年,还只有十七岁,不解地反问道:何为该走之路?师傅只是摇头叹息,沉默。因为他去中都,本来就是为了查找当年杀死父帅的凶手。后来……后来的事情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了。赵容宜便是那个意料之外。也难怪师傅总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赵氏的敌意,禁止赵容宜籍赵二公子接近自己,难怪在元宵灯节那件事后从来不发脾气的师傅也大发雷霆。然,所有的难怪,连着那一盅甜蜜的毒,连着那场大雪里无望的诀别,都不及这十年入骨的思念,十年锥心的隐瞒,还有这一刻铭心的爱意。所以说,爱是解情毒的唯一秘方,赵容宜便是雪生复仇的终点。衢者,通达也,走过的歧路,便不要再去追究了,因为这一刻的通达才是最真实。雪生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一直抱了很久,很久。   叶衢,小字雪生,号涤缨居士,世称公子涤缨、江漓神祇等。但是此刻,在赵容宜的生命里,仅是雪生而已。   这日葳蕤楼上,灯明彻夜,两个久经离别的人,在窗前相拥着看了一夜的星月,谁也没有多说话,仿佛一旦触及过往,这一刻的宁静便会消失不见,事情便会更加糟糕。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只不过那时是秋夜,这时是春夏交替的夜,换了时空,换了心境而已。? ☆、十九章:两相忘,涸云烟 ?  黑暗褪色,晨曦渐起,葳蕤楼笼上了一丝明亮,雪生低头望向怀中赵容宜的时候,她已然累得睡了过去。只是她的手,仍抓着他的袖子,睡得极不安稳。轻轻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内室的软塌上,坐在榻边凝望她的睡颜,这种不真实宛若梦里虚烟般的美好感,竟似从未有过似的,笼罩了公子整个人。这样安静,这样美妙,这样深入灵魂。慢慢地,他伸出那冰玉般的手,轻轻地抚上那过往十年里只得在梦中触碰到的容颜,心里涌起一阵阵熟悉的惊跳,近乎痴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就像是折服于不可逆转的命运般,思绪无可奈何地被回忆被拉得很远,远到了那年他初入中都时的萧索。   雪生这个人,经历了幼时坎坷的颠沛流离,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冷傲漠然旁观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冷静得仿佛一个活在世外的高士,这也是他和叶衡最本质的区别,——他的灵魂里有一种冷,那是对一切的看透与厌恶,对自身、旁人、这充满喜怒哀惧贪嗔痴的苦海。所以他的一生,似乎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在替父亲报仇后结束这一世的嗔怨凡心,随师傅潜心修道,游方之外。   “师傅,那个人是谁?”彼时,入中都的涤缨居士,不过是以结束一场仇怨为始。      “真人不入,入则非真,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你既拜我为师,便应如此待己待人待物。”国师的话,是庄生的宗师奥义,而雪生亦曾悟过,——清心、寡欲、出于世外。但是——   “既不可忘其所始,师傅为何偏要瞒我?那个杀死父帅的将领,究竟是谁?”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来到这世上,他又要如何去了忘或不忘这一世的浮华?忘字,亡于心上也,若无心,何可言忘?若无亡,心将何往?十七岁的雪生,只是个将自己困于厚厚冰层下的孩子,一旦冰泮,那孩子总该是要出去见一见真实的世界。而他见到的第一缕阳光,便是赵容宜。从最初地视如空气和冷眼冰心,渐渐地被那聒噪所烦扰,渐渐地为那不屈不饶感到好奇,渐渐地被那入心的温暖丝丝瓦解,渐渐地被那笑容所迷惑,渐渐地有了气恼和哀愁,渐渐地不再冷静和镇定,渐渐地开始察觉和抗拒,渐渐地开始重新认识这世上一切的所谓浮华……雪生似乎也记不清楚了,因为那多么的日子,那么多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宛若锁魂咒语般缠绕不息,他仿佛怎么回忆都回忆不完。那时候如同精灵般的赵容宜,一个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的意料之外,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成了他的一部分,想要去抗拒却已然无能为力,因为她已经潜滋暗长地渗透进了他的灵魂里。而这一切,只是在失去之后才幡然醒悟,又用十年的禁锢作为惩罚。   一朝秉花容,两岁与君宜。便简直如同一个残酷的谶语般。   死生,命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也。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时候的雪生,因了和赵容宜在元宵灯节上的一场闹剧,惊动了整个中州,亦惹怒了素来不绊尘世的师傅。“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她会毁了你半生修为,一世灵根。因为你想杀的那个人,你一直查不到的那个真相,便是这女孩的父亲。”国师残酷地望着他,冷冷地说道,“十多年前的无名小卒,今日战功赫赫的东亭侯。世事无常,不该以有常色论之,更何况你的国早已亡故,你的父帅,——便并没有仇人可寻。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执念而已。”然,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明月芦花一梦,为何要让赵容宜这个人出现在雪生死水无澜的生命里呢?造化弄人,而我,偏不信弄人的造化。那日,是个异常寒冷的雪夜,雪生依照约定去见赵容宜,见到的却是一个留发的道姑,一个自称是赵容宜母亲的人,一个籍赵容宜名义给他下毒欲置他于死地的妇人。那个妇人说,宜儿是个天真快活的人,我不能够让她知晓一切,所以你得死,所以所有的罪孽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罢。直到那一刻,他似乎才不得不屈服,不得不去接受造化给他所有的不公。那是容容亲手做的杏花冰糕,她说她学了很久很久才学会,而他一定要吃完。可是,那是毒,他们都不曾听过的、最甜蜜的致命之毒,赵夫人暗自从江南带来的毒。在他血液里一丝丝蔓延。他就快要死了,第一次开口求人,第一次卑微如草芥,只求赵夫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见那女孩最后一面,那时候赵夫人应该是震惊的吧,因为她完全不可能相信雪生竟真的爱着她那“一厢情愿”的傻女儿,而作为涤缨公子的阆寰台的雪生,他分明是那么高傲冷漠的一个人,一个藐视皇权、藐视一切甚至于拒绝帝姬拒绝宫宴的人,可是,他竟也会为了赵容宜向鸩毒自己的人跪地祈求,低至尘埃。然而,在远远看到那个满面笑容欢快地朝枯树亭奔来的俏丽人儿时,他冰冷的心里,巨大的不舍的痛意弥盖了一切,那恨、那爱、那毒、那跪、那耻辱与冷漠,都被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摧毁,便比这世间最毒的蛊还要可怕,刻骨铭心,让人死生不悔。“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留了决然,夺了碧箫,仓皇而去,一如过往的一切,这一世的命。其实、其实是想见不能见,想留不能留,再也不能够罢了。那一夜的雪很深,很寒,甚至于阻碍了他离去的步伐。——然而,我想要放下一切与你共品杏花冰糕时的心情,终究只是涸水一刹然的挣扎,终究是没了下落。不能相依相守,不能再看你笑靥如花,不能再听你没完没了的吵闹,不能再感受你小心翼翼的偷吻,不能品尝你做的那些难吃的点心,不能重新去看看你眼中的世界,我这一辈子,便这么戛然而止。容容,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因为这真相会随着我的死去,一起化为灰烬。这世上爱你的人那么多,他们都愿意为了你去承受一切,而你,便要这般一直一直,快活地活着,多好。   赵容宜,是雪生这一世的劫,比最惑人的蛊还要毒,偏又让人生死不悔。   那时,赵夫人心思缜密,下的毒是慢性的,或许是为了让雪生尽快远离,或许又是留了一丝余地。那原因已经无法考究 ,而雪生便在毒发前离开了中都,将自己一切的不舍告诉了从南方来的弟弟,叶衡。——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快活的女子,我喜欢她的笑,喜欢她一直这样天真无邪,所以,请不要去打搅。雪生昏死之前,将那碧箫给了叶衡,便是这一世的夙愿之信。死者已矣,谁又会去违逆那刻骨的夙愿呢?然,世事难料,雪生从昏睡中转醒时,没了叶衡的踪影。而他竟也是没有死成的,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叫顾绯云的人。他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救他,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也没有想要去明白。因为冰棺里的三年,瘫痪的六年,是在沉眠与清醒、梦魇与现实中流转不休的九年非人光阴。他开始颓丧、思念、怨恨……但也只能不言不语地躺在不休的梦里。这才是,最狠毒的鸩毒了。不想死时,却命将终;想死时,却死不了。在不生不死里,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便如同一个宿命的木偶般,独自一人体味最可怕的清寂孤独,和历久弥深的思念。 等到病情好转时,已是几年之后,顾绯云带他寻到他多年未见的娘亲和二弟,也只是短暂停留相聚,叙话离散。可是,听到那些“一青一白,逍遥江湖”的碎语,从叶衡那里听到那人真的竟活得那般潇洒自在,那般快活,心里便涌起狂肆的哀凉、还有妒恨。以为会一直恨,以为会去复仇和毁灭,却终不敌几日前在江陵遇见叶衡时,他那似叹非叹的一句:“原来她竟是寻了你十年。”只一句话,便足以化解所有的仇怨,带给他巨大的震动。那本是他第一次答应顾绯云的请求,同意陪她去看临水碧烟阁的流觞宴,却因为叶衡的一番话,只能转向苏州。不是不知道自己弗约的不信和顾绯云被弗约的失落,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在与赵容宜相抵触时,雪生只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而已。或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即将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时心里是怎样的复杂激宕。   原来,在他不生不死的十年里,她亦执着地寻了他十年。——“十年和十年,是不同的,是不能够对等的,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雪生,我爱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世间的一切,充满了阴差阳错,得到与得不到,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便是十年的生死不相知,这又要怪谁呢?怪发生在上一代人之间的仇?怪我的沉默寡言和你的天真无邪?还是怪这无常的命运?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你偏要这么傻,傻傻地逆了命运给我们的桎梏,傻傻地找了我十年等了我十年。赵容宜,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然,雪生与容宜之间,有着太多错过。那一次,亦然。他从江陵出发向苏州的那一日,正是赵容宜从苏州出发抵达江陵的那一日。而江波上那一眼的慨然,又只是赵容宜一个人的。那日在苏州遇到顾绯云的旧友苏虞卿,在无意间得知赵容宜已经去了江陵的那一刹那,一种被命运捉弄般的无力感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怔忡立于船头,静静地看着那江水延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漫长的分别,让我们变得陌生,变得胆小,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小心翼翼和举步维艰,也变得不再像是从前的自己。   刹那间的沉思,被风带过十数年的光阴,不留痕迹,只在心底。突然,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雪生狠狠地蹙了蹙眉,凝望着睡梦中的赵容宜,在心里无奈地叹息。赵容宜啊赵容宜,你知不知道当那少年拿着那碧玉箫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心里究竟有多么妒忌、多么害怕,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时我想杀他。如果我杀了他,如果——许是那一刻陷入了百感交集,手中的抚弄,惊醒了并未深眠的赵容宜。赵容宜睁眼看到雪生,须臾笑道:“睁开眼时就能看到你,真好。”   雪生也笑了,那笑容虽然仍是凉的,却并不冰寒。他脸上的不动声色,便丝毫破绽不露,仿佛仍是十多年前那般。他俯身吻了吻赵容宜的眼睛,轻声落在她额头上:“天还未全亮,你再睡会儿。”   “好,”赵容宜笑道,“那你也一起。”   雪生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去看二弟和全素素,他们现在似乎闹得,——不是很好。不过你不要担心,醒了之后来前院找我,我在那里等你,那时一切便都没事了。听话,放心闭上眼睛。”   赵容宜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乖乖闭上双眼,一直到雪生离去,才缓缓睁开,又掀了薄毯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地向外走去。她想,以雪生的性格,既然是他说的“不是很好”,那便是真的很不好了罢。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一次,雪生是真的想要使她放心,才这般明说。十年的分别到底还是隔阂了许多,而人们又总在潜意识里去相信自己记忆中的信息。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本来就是误会重重,到而今,从不曾有过多少信任感的两人之间,又怎么可能因了这简单的一句话而变得默契十足。? ☆、二十章:艳惊鸿,绯色冷 ?  从葳蕤楼到前院,本不需要多长时间,而赵容宜却被清湖荷畔那一幕留滞在了路途。那时天未全亮,暮春初夏的晨曦多少带了昨夜的寒凉,清冷纯净犹如树桠间轻快的莺啼雀闹,却丝毫不显聒噪。   “她是什么人?”赵容宜远远望着那断桥尽头浮碧里的紫衫女子,问带路的晴冉。   “那女子姓顾,唤作绯云,本是台城人氏,后因家道中落,没入乐籍。大约四五年前,她带了大公子回庄上,我们还以为——”晴冉见赵容宜抬手,便没有再说下去。   赵容宜皱眉看向远处,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末了便让晴冉离去,而独自一人沿着湖畔朝那木桥踱去。   夜风未阑,丝丝黑色里放出的岚曦云光如同一幕泼了淡墨的宣纸,在头顶上方细细展开,笼罩在这一片延伸到天际的无边叶色里。接天莲叶,无穷碧色,比一海湛蓝还要夺目的是这一海清荷,入风馨雅,弥漫一天一地一水间。而连碧依偎浮动间,是青鸟睡梦中的呓语和那根茎交缠里游动的小鱼,亦是从两岸相对向湖心伸展的狭窄木桥,一格接一格,却于中央断开一口,隔了一水风姿摇曳的绿影,空于两端相望,便如隔了银河相思相望不相亲的牛郎织女般,只能这么凝望,近在眼前,而触手难及。那紫衣女子,素面朝天,于窸窸窣窣的荷叶簇拥里,纤纤玉手抚着一朵莹润的花苞,沉默静好,便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也不过如此罢。赵容宜一步步走在木桥上,一点点走近湖中央,也一寸寸被四周的荷叶簇拥包围,蓦然止于断桥端,讶然发现再也不能前行。   那顾绯云跪坐在木桥上,素手轻抚着待开的花苞,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便见前方不远处的断桥荷叶间依稀有个人影,定睛一看,见是赵容宜,先愣了一下,又见她欲开口说话,乃一根手指点于唇央,又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赵容宜站在对面的断桥尽头,静静地看向顾绯云,见她双手交叠于腿,端坐在莲叶间,轻轻闭上双眼,一脸恬静怡然,倒似在欣赏一曲悦耳动听的古曲般。须臾,馨风入耳,带来“噼啪——”一声轻响如冰河的裂纹,一丝丝绽开,惊了赵容宜的心猛然一跳,便如一个惊喜的孩童般,她那一双澄澈幽黑的大眼睛紧紧地望向那紫衣身侧的莲花花苞。晨曦微澜,清风飘逸,莲花一刹那的绽开犹如惊鸿一瞥的灼华,犹如水滴匝入密境深潭的轻响,犹如万古冰原雪地里一缕隔了人世的梅香,丝丝入扣,渗透进魂魄里。瞬息芳华毕现映人面,竟不知是花比人娇艳,还是人比花冷艳,看呆了对岸的赵容宜。而这时,侧耳聆听,晨风不语,自有莲花绽开的婴啼,氤氲了初生的惊喜,一阵阵噼里啪啦梦呓般从四周里散开。比世间最悦耳的天籁还要动人。   这时,绯云缓缓睁开眼,满目笑意,安静地看了一眼失神的赵容宜,乃念道:“‘断桥风不语,残夜翁长留。’——都道接天莲叶醉人,荷香悠悠醉人,采莲小曲醉人,残荷听雨醉人,却不知这一刻万籁俱寂里花开的声音才是最最美妙的,才是醉人灵魂的。”赵容宜醉眯了眼,忽然莞尔摇头,不知是在想什么,又笑叹道:“自此之后,便再也做不得咏荷的诗词了。”顾绯云闻言,但笑不语,忽而跽起倾身俯向那桥畔初开的清荷,从那蕊中取出些什么来。赵容宜远远看不甚清楚,乃惊问道:“姐姐从那花蕊里拿了什么出来?”“茶。”顾绯云将那包裹茶叶的小沙囊放入手心,起身托给赵容宜看,道,“夏荷初开,晚含而晓放,便可趁夜将这盛茶的沙囊放于花心,使之为莲蕊芳气所蒸,待到清晨花开时取出,烹以清泉或旧岁的梅花雪,便最是一翁清新甘醇,韵味犹绝。”赵容宜闻言,撼然拍手称好,又自惭惊扰了这幅清静画卷,一时红了脸轻声叹笑道:“苍天!天生灵秀,竟生出这么多钟灵毓秀的女孩儿来,也不枉我此次江南一行。只是、只是,如此一来,我自个儿竟倒是无地自容了。好姐姐,我本不该搅扰你,我便是这世间最俗的俗夫,你那清茶可否也赏我尝一尝?”那顾绯云闻言,轻笑道:“有何不可?这茶本就是专为你和叶大哥准备的。”赵容宜一愣,怔然望着顾绯云,只见她眉目洒脱,笑若春风,竟全然没有那日初见时的神伤,便一时局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绯云慢慢站起来,和对面断桥上的赵容宜两两对望,微微笑着:“你方才说这世上钟灵毓秀的女子很多,可是再怎么多,在他心里,也不及赵四小姐一个啊。你看,就好比我手中这沙囊中的茶叶,它是最常见的毛尖,不及龙井香郁形美,不及瓜片浓华鲜醇,亦不及玉露清鲜润爽,可是我却偏偏只钟爱它。于茶如此,于人亦无不同。”荷叶碧海里,点点微开的荷花缀于其间,而顾绯云与赵容宜,便静静地立于两端断桥尽头,亦静如酣梦沉眠在这晓风中一丝丝醒来的晨曦。赵容宜有种恍惚入画的不真实感,可是眼前的顾绯云,偏偏又让这一切在安静里有了生息,活了起来。只见她接着说道,“可是这世间的种种,必不能样样教人如意,就算是曩昔‘江漓街上惊涤缨,恐是天神莅凡尘。’的公子,亦曾罹患这世间莫大的炎凉悲苦,还有谁,可以例外呢?他自以为十年前我救了他,只是因了我心善,或者恋慕于他,却并不记得早在那之前我便已经认识他了。那年我才十三岁,家中突逢变故,娘亲带了我到舅舅家避祸,遇上一对途径鄄地的师徒。那老道师是个好人,见我们遭人欺负,便携了我们一程才离去。而他那徒弟,性子极静,从不多说话。虽然只几日光影,我却记忆犹新,可能只是因了从未经历过那般与人共患难的遭遇罢。几年后我才知晓,原来那老道师便是今上所倚重的明光国师姜道长,而那徒弟便是名动中州的‘江漓神祇’涤缨居士,人们唤作公子涤缨。那时我已是孤苦一人,几经飘零。一次从偶然间听闻了中都公子涤缨和赵四小姐的那桩‘元宵公案’,便在心里暗暗惊奇,不知这赵四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可以得了涤缨的青睐,遂索性决定北上去看看。我再见到他时,他中了剧毒,已是行将就木,却央求我带他离开中都,不要声张。”顾绯云见赵容宜神色不对,顿了顿乃继续说道,“我不知他为何会中毒,只是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很难过。那时候我身上的钱财已是不够,便暂时将他托付给家父生前一位颇有交情的老禅师,待后来赚了钱便将他接到了江南。”晨曦渐起,明光照亮了顾绯云一脸平寂的淡雅,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的赵容宜,又道,“情不知所起,求而不得,便只能无可奈何了。曾经我以为我做得够多,公子终有一日会被我感动,即便他心里已经有一个放不下的赵四小姐了。后来,他确实是被我感动了罢,却只是将我当成亲人,或者朋友。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我现在站在这断桥的一端,不会凫水,没有舟楫,便到不了你所在的那一岸。强求而来的后果,无非是溺水而亡。或者绕到更远的地方,而那地方已是人去楼空。赵容宜,有些事你知晓或者将要知晓,但是还有一些事,是你穷尽一生都无法知晓的,便不要再去追究了罢。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谁不是披肝沥胆、满身尘土,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   “这便是真相了么……”赵容宜喃喃自语,恍若神失。   “真相?”顾绯云莞尔,“真相是什么?——赵容宜,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   “顾姐姐你——”赵容宜猛然回神,震撼地看着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而顾绯云只是摇了摇头,笑着转身便走,留下一句:“我去煮茶。”和风飘在晨光里。这时,天已经亮开了,赵容宜只能看着那背影如紫雾般远远飘去,却一步都无法迈出。前方,是被幽碧埋没的悠远木桥,明明灭灭。赵容宜心里五味陈杂,突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句:这世上,亦只有一个顾绯云,独一无二的,顾绯云。   不知是如何到了前院,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清楚,只觉得五内郁结,有些莫名的情绪腻在一起浓得化不开,整个人便也浑浑噩噩的。赵容宜到正厅时,雪生果然如先前说的那般,在那里等她。整个厅里,寂静开阔,堂前桌椅精致,炉鼎烟霞焕光,气派华丽,整洁静好,不可一一演说,全然看不出一场大闹后的丝毫痕迹。而这一刻,这里面,只有雪生与容宜两个人。   “二弟要娶全素素做平妻。”雪生的话很平静,却如一声惊雷,雷得赵容宜外焦里嫩,全然反应不过来。雪生见状,不由地轻笑了两声,拉了还处在呆愣中的赵容宜便往外走,“我本来以为事情会很糟糕,但是结果出人意料,想必经了昨夜一夜的思量,他们都想得很明白了。”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了?”赵容宜后知后觉地追问。   雪生面无表情地叹道:“这倒要问你了。昨日全素素去见了你之后,便同二弟关在房中大吵了一阵,又各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旁人也不清楚缘由。”   “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赵容宜皱眉。   雪生挑眉不语,只握着赵容宜的手往一处走去。赵容宜低头思量着全素素的脾性,又思量着叶衡的脾性,终究是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纵是全素素有气死人的本领,也不至于让叶二公子和她“大吵”了一阵吧。然,纵是两人大吵了一阵子,为何这会子叶衡又要娶全素素做平妻呢?按理说,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便没有看对眼过。当然,这其中并不乏赵容宜无意间给全素素造成的误导。叶衡和全素素,一个出生富贵、心怀傲慢,一个混迹风尘、心怀偏见,两个人每次见面便跟仇人似的,怎么这会子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赵容宜只觉震惊,难以置信,又想起这几日来自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事里,全然没有对全素素留意过什么,也真不够义气的。她暗自懊恼着,却不想那句古话说得好:个人自有造化。赵容宜有赵容宜的造化,而全素素便也有全素素的造化,只不过这造化多多少少离不开赵容宜在里面起的关键作用罢了。那叶衡因为自己的出身和修养,一开始确实是瞧不上全素素的身份和作风,可是后来经了赵容宜的一番话,也算是开始反省,然后便是那日落水……而全素素呢,混迹风月场,自诩是八面玲珑,最擅察言观色,从一开始便误认为叶衡是个伪君子,是个曾经给赵容宜造成过伤害的负心汉,然后又是那日落水后所发生的事……总而概之,除了那两人自己,谁也不清楚那日落水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今日这个令人震惊的局面究竟是如何而来。? ☆、二一章:指间沙,留不住 ?  雪生与容宜出了前院,且走且停,绕了好一会子,方一路行至西暖阁中,而这期间两人并无多话可言,只突然有小厮前来通报,说那南苑望红滩的云姑娘下了拜帖要离去,如今正在前厅里,二爷着人来请示。雪生蹙眉半晌,道了声:“知道了。”便转头对赵容宜道,“你先去阁中坐坐,我去去便来,可好?”赵容宜见雪生这般摸样,心里便有些不快,又想起方才路过荷塘时顾绯云那番话,便点头一笑,只默不作声地微微撇开了目光。雪生只得暗叹一声,无奈地捏了捏赵容宜的手心,道:“不要胡思乱想,待我回来。”赵容宜又点了点头,目送雪生离去。昨夜江南东风,不忘软语先前,只是十年离合,到而今万物皆存只这心思到底不再是那时候那般境地了。赵容宜望着那拐过廊角的清风影色,便有些无可奈何,心道,顾绯云那般冷艳绝世,那般风流袅娜,那般才华傲物,那般心胸宽阔,那般……秀外慧中,便似是将这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在你最痛苦的岁月里,不离不弃地陪伴了你十年,整整十年,或许更多,或许——赵容宜不忍再继续想下去,只心里郁结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比先前更甚,竟难过得像变了个人似的,郁郁寡欢起来。她怏怏地挥退了要引她去雪梦楼的婢子,便一个人在西暖阁内胡乱闲逛起来。   途经一座偏僻荒芜的园子,绕过那面夔螭盘错的南墙,忽而隐隐听见有人说话,赵容宜心里好奇,便循着那略有耳熟的声音朝更为偏僻无人踪的耳房走了去。那是个破败的小园,有些阴冷地荫蔽在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下,便使赵容宜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巨大的幽森的树洞般。良久,听不见人语,她便慢慢地朝那微开的门走去。推开红门,扑面而来一股香气,似是麝香似是甘松。屋内光线昏暗,竟看不见有窗,若非那几折子画屏后一盏明灯晃晃,便全然不可视物。而明灯下,立着两个女子,一个是苏虞卿,一个全素素。赵容宜有些讶然,没想到“苏有虞卿陵有全”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隔了那一幕薄如蝉翼的画屏,在烛光照耀下,竟如同六朝仕女图的景象,优美温婉沉静,教人不忍去搅扰。   她悄声绕过画屏,目光移转,便突然似是被蜇了般,定定地、疼痛地、麻痒地、不可置信地、呼吸凌乱地,籍着那一点明光,被定在了一处。墙壁上,栉比嶙峋地排列着一卷卷人物墨画,从左至右,一直拐过了珠帘,一幅挨一幅延伸到了内室的黑暗里。那西边的有些画,隐没在昏暗里,只露出些影儿来,中间有一幅,上面画着一个在树枝上够梅花的女孩儿,那一片白雪红梅格外地耀眼;往右,便如那画中人真的动了起来般,她够到了梅花;再往右,她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掉落在雪地里……“塞上西风念,雪”——那字的下面,蓦然地,染了一点墨汁,似是沾了水般晕染稀释开,又经年风化成一个似有若无的句读,昭示着作画之人在这一刻的停顿。句读之下,“生与容宜”。然,那时的停顿里,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思,赵容宜已然无法思考了。顺着她们的步伐,她们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回忆,赵容宜一点点地远远望着,眼泪便一点点从心里沁出,沾湿了干涸的光阴。空气中的熏香气熏得人头疼,那烟雾缭绕里,仿佛一场黑白胶卷在眼前放映,闪过,那女孩红袍兜帽,头发里还沾着雪丝儿,狼狈而失落地垂着头,看着手中的红梅,有些失神,嘴唇微张,似乎在说些什么。“我中了毒,剧毒,解不了了。你这个混蛋,我中的毒,是一种名叫‘雪生’的毒,你怎么一丁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高兴,你这个混蛋……”只是,彼时非彼时,彼时非此时,此时亦如此,只有伤人未知。——画是沉默的,而回忆,却竟是有声的。这间黑屋子,盛满了一个少女十年前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念,盛满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便比这江南初夏的风光还要刻骨铭心,震撼了观者的魂。赵容宜痴痴地看着,目随烛光移,不知道看过了多少过往,并随着那两人,悄声转进内屋,便听见那虞卿停在一幅画前,摇着烛台低声念道:“   人生何如不相逢,卿老中都我塞北。   人生何如不相识,相识尽是多情悲。   人生何如不相知,相知相思空垂泪。   人生何如不相思,相思不成对图悔。   人生何如不追忆,追忆难眠折红梅。   人生何如不成眠,滴尽蜡炬亦成灰。   人生何如不成梦,梦成竟是红骨累。   人生何如不曾始,一世痴倩何人摧。”   顺着那火光,目所触处,一幅挨着一幅,须臾,便到了一副灯火迷离的江漓夜景图,便是那日赵容宜牵着雪生挤在人群中的景象了。接着,那女孩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被撞到,画中的男子及时拉住了她,将她搂在怀里。题跋:   一生一代一双人,怎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江南新容易取,北国旧雪难寻。   若容杯酒对歌饮,相依醉情。   ——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赵容宜曾经幻想过雪生痴情款款凝望她时的模样,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因为雪生便像是冰雕的般。那一日的江漓灯夜,光怪陆离,遮黯了雪生的眼,她便错过了这词中的一幕,今日却要从画里来追忆,却要从追忆里来幻象,却要从幻象里来感慨时运无常,真是教人无可奈何。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一声叹息:“长夜断漏,望图无眠,轻唤真真,可怜无人应。”那叹息很轻,不辨从哪人口中叹出,却似是触碰了赵容宜的神经,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苏虞卿说:“古有赵颜向图唤真真,今有雪生对画念容容。只是,各人俱有各人命,祸福相依。雪生虽未如赵颜般得见画中人,雪生却又比赵颜幸运,得来了赵四小姐十余年的思念、痴情、等待。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漫长时光更让人震撼的呢?”全素素异常沉默,只看着那些画,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突然便轻声笑叹了句:“十年前的一切,就像是指间沙,被风吹过去了,还剩下什么呢?”虞卿摇了摇头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不信人间别有愁。”这时,籍一偏头的瞬息,全素素望见了赵容宜,忽然一愣,脱口叫道:“你怎么也在?”赵容宜和虞卿亦被这突然的一声惊吓住,对视一眼,便听那虞卿笑道:“竟不知你几时来的?”赵容宜笑笑:“才来。”言毕,走上前去,三人一起凑在画前继续边走边看,如同游园赏景,又皆默然不置一词。   画至尽头,赵容宜问虞卿:“虞姐姐今日怎的来了叶家庄?还和素素相识?”说完,瞥了眼沉默异常立于一侧的全素素,便见虞卿答道:“收到旧友的帖子,所以来了。方才在园子里碰见她,可惜只匆匆一见,到底相交不深罢。想来,她现在已是离去了的。哎,那个人——”“旧友?”赵容宜疑惑,试探地问,“可是那顾绯云?”苏虞卿点了点头,乃望着赵容宜摇头叹道:“一个七七已然成痴,现下又是一个绯云,真教人感叹。遥想当年,‘惊鸿鼓上舞,艳煞江南春。’那时的艳惊鸿,是何等冷艳绝尘,到如今也为情所伤,终究是‘情’字最害人!”这厢虞卿顾自为顾绯云的辞别感伤不已,又有意无意瞥向全素素,而那厢赵容宜却皱眉不语,震撼叹道:原来那艳惊鸿,居然便是顾绯云!一时不敢置信,忽又想起那时顾绯云的“孤苦飘零”、“赚钱”等语,想起数日以前所闻“东风鼓,杨花舞,艳惊鸿,终身误。”的童谣,心里便愈加惊骇难言,渐渐地亦有五六分相信了。虞卿不明她心事,只温温笑道:“这原是你们的事,我只不过做了一回听众,胡乱感慨了些,你快不要往心里去了。我上次随了柳傲来,便听闻江陵全素素在府上,有心求见,却终未遂愿。今日本是奔旧友而来,虽有遗憾,却见到了‘陵有全’,也算是幸事。”赵容宜闻言一笑作罢,与虞卿回头见全素素仍顾自望着画卷失神,便推了推她的手臂道:“怎么了?”全素素回神,愣看了赵容宜一会,突然便似变脸谱似的,整张脸一下子明亮起来,嚷嚷道:“嚯,看个画也不安生,吵死了,不看了不看了,我们赶紧出去吧,这里阴森森地怪吓人了。”言毕,一手拉了赵容宜,一手拉了虞卿,快速地往门外走去。   梧桐涨绿,荫覆天地,恁般郁郁葱葱,倒容易勾起春愁来。只闻了全素素的咋呼声和枝桠间的翠鸟清唱,渐渐地也欢快了。如果没有书中那些凤栖梧桐秋雨霖铃的印象在脑海里盘根错节,谁又能够感到丝毫的悒郁呢?三个人出了耳房,便一路说笑一路往东边正房走去,预备在那边用膳。赵容宜见全素素说笑自若,绝口避谈私事,便也不好在这时说些什么。   走在廊下,忽然远远见到一群人从外走来,打头的,便是两个面容近乎一模一样的公子,叶衢、叶衡。那两人走在大路上,朝这边走来,远远地便也望见了这三人。只是,在这三人里,只有赵容宜一人第一次见到他两个同时出现。那一刹那的讶然,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很奇妙,有些难以置信,并且分外地维和。因了隔得太远,看不甚清楚那两人的面色眼神,赵容宜的心猛然狂跳,竟然觉得自己分不清哪个是雪生,哪一个又是叶衡。她突然害怕起来,前所未有地害怕,比那年雪生离去时还要令她感到恐惧和惊慌。失去不是最痛苦的,得而复失才是。她的脸渐渐苍白,手心里捏出了一层汗,怔然无措地望着那两个人,一样的面容,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身形与衣着,便似是商量好了要来试探一番的。渐渐地,一步步接近,赵容宜便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渐渐地,赵容宜看清楚了那两人的眼睛,那眼里的神情。渐渐地,她举步维艰地望着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那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才是雪生,极冷极冷,如冰雕刻的一般,又于那冷里独生出奇特的温意,便如一朵绽放在冰原里的雪莲,有着一颗红色的心蕊,炙热而无可奈何,甚至于还有别的东西,似是期待和恐惧,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如同一个幻象,让人沉迷,想要去探寻。而那眼睛,除了看她,还有谁呢?再也不会有了。这才是雪生。她该相信他的,——可是叶衡偏偏要当到前面,也用同样的深情来凝望,并且轻声唤道:“容容。”赵容宜一僵,惊撼地望着面前的叶衡,望着他眼里煞有其事的纯粹深情。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并相信这世间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人,赵容宜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相信这唤自己容容的人便是雪生,相信只是十年的时光将他改变了些,却仍是雪生。然而,终归是两个人,在她相信了这个事实后,便再也无法将叶衡当成是雪生了。“叶衡!”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赵容宜的,一个是全素素的,一个颇有无奈疲惫,一个竟似愠怒狂掀,不约而同都指向这一人。这场面便显得有些古怪诡异起来,让不明就里的人被绕了脑儿。叶衡眸子一闪,躲开了全素素的追究,只若无其事地冲后边的雪生谦和一笑:“这世间,除了娘,想来另外便只有三人能将这般模样的你我分得清了。”   雪生并未答话,只看着赵容宜。而赵容宜,便只看着他。? ☆、二二章:两情释,半浮生 ?  只不过数日光景,便似是换了一场人间,教人啼笑皆非。一顿沉默的早膳而已,堆了些清粥小菜而已。赵容宜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又尴尬地偷瞄了眼一旁的雪生,再是对坐的全素素和虞卿,打横的叶衡和周边布菜的丫鬟们,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方才在阁里找到些点心,现下不饿,你们——”人还未站起,话还未说完,便被雪生一拉,被他冷冷瞅了一眼,自动打住,愣在原处,浑身发寒。这样的眼神,便是生气了吧?雪生生气的时候,真的很吓人,那是赵四小姐一生中最害怕的两件事之一。她如芒在背地想着,上一次雪生生气是什么时候呢?可是,那沉思突然又被堆入碗里的菜肴打断,赵容宜有些受宠若惊地发现雪生替她加菜。若是他脸上添上些表情,赵容宜想,那该多好。 这厢赵容宜与雪生之间各有所思,那厢全素素与叶衡之间不知是在别扭些什么,因而四个人都沉默得出奇,倒使得苏虞卿有些坐立不安了。所幸只是早膳,并没有太多规矩,而这几人里除了全素素和赵容宜真的是饿了之外,其余的人怕都是或多或少先用过的。终于挨过了点儿,苏虞卿便借口告辞去了。赵容宜早坐不住,只担忧地望了望全素素,欲言又止,终于也借口离了去。而雪生便跟着她。   两人并肩走了一程,赵容宜停在的一片荷塘前,转身看着雪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似说什么都很尴尬。终于,她暗暗叹了一声:“顾姐姐走了。”说完,又有些后悔,暗暗骂自己笨,便红着脸转身去看一望无际的荷景,小心翼翼地沉默着。   雪生见她这般摸样,终于不能再冷着一张脸,只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想那个胆大妄为、死皮赖脸的赵四小姐终究是变了。光阴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就连他自己也变得不再像是他自己了。他将目光放远,也望向这一天一地的清荷碧海,款款解释道:“十年前的一日,师父奉命炼丹,走火入魔。我为了救他,便试了不该吃的药,以致后来昏睡瘫痪多年。在这些年里,是绯云一直在照顾我。我当她是妹妹。”   赵容宜讶然扭头去看他。上午的初夏日光打在荷塘里,打在他脸上,如蒙了一层金辉,熠熠明丽。她猛然发现,雪生在向她解释,雪生这是第一次主动同她说这么多的话,又是在他们两人重逢之后第一次打破了那些貌合神离的宁静。心里的震撼覆盖了其余的一切情绪,就这般看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赵容宜才渐渐地回想起那时的情形,一点点,声嘶力竭般皱眉低吼:“是吗——我还记得那日我做了杏花冰糕约你品尝,你却忽然派了小厮来回话说你有急事暂时耽搁了,把约定的时间推后。可是,可是后来你也迟迟没有前来,便是为了老生姜这件事?还有后来娘亲传话说你来了在枯树亭等我,但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却要与我绝交,还对我说出‘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这样残忍的话?雪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这质问突如其来,便连轻风都微微凌乱了阵脚。   然,看着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因了哀怒愁怨而变得幽深混沌,雪生毫无犹豫地说了谎:“后来我去晚了,夫人说你已离去,便让我在枯树亭等等,她遣人去寻你。”轻风吹乱他的发梢,而他那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即使是在听到那子虚乌有的‘小厮回话’,即使是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对着她说谎。而这个谎言,却偏偏没有丝毫漏洞,天衣无缝一般。那个时候,是赵夫人收买了那个小厮,是她告诉赵容宜改了时间,而她自己便在约定的时间替赵容宜赴约,等候那场请君入瓮的戏码,并一手造成这十年的困局。只是,这并非是她想要的结果罢了。雪生极快地想着,忽而浅笑自若,仿佛唯有这般表现,一切才能尽显真实:“那时我已近毒发,命不久矣,不想教你知晓了伤心难过,只希望你好好过日子。”   “原来、原来竟真是这样么……可是,难道你瞒着了,又说那样一番狠话,决然离去,我就不伤心难过了?难道你希望我好好过日子,我便真的好了?”——难道没有你,我就可以好好过日子?难道你以为雪生只是赵容宜随意抓在手里的一件玩具,等玩腻了便可以毫无留恋地扔开?还是你以为赵容宜于你而言只是个被世俗礼教捆缚的蠹碌、在你离去后可以尊崇父母之命随意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雪生,你从未相信过我!你是何其残忍!何其自私!赵容宜心绪复杂地望着他,心里便猜到是为哪般,只仍然忍不住难过。她就知道雪生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他们之间一定有误会,否则他是不可能会突然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来伤她的!他是不可能离去得那般突然的!可是明明猜到了,但是现在又亲耳听到,便仍是难过,难过得想死。这些年积累的情绪,这两日暴风雨前的虚饰太平,还有那些自己不甘触碰的伤疤,仿佛突然一下子从暗处被昭示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点点爆发、激宕、疼痛。赵容宜的眉皱得极深,与这和风初夏极不协调。就算是明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着想,便仍然不能释怀,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同她共度患难。一想到他就那般决然地离去,消失了十年,在病痛里挨过了十年,她就像要窒息似的,整个人困溺在原地,不得动弹、挣扎。   “对不起。”雪生忽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以躲开她神伤积郁的目光。他紧紧地抱着她,忽然发现她靠在自己胸前哽咽着哭了,那低微似极力压抑的啜泣声,贴着衣衫传入他心里,疼得他浑身麻木,便只能更紧地拥抱。在他心里,她便是最绚烂最温暖的阳光,是最璀璨最明丽的星辰,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至宝,不能够有一丝伤怀和愁绪,因为她只属于无忧无虑和笑容,而那用无忧无虑和笑容造就的她,便是只属于他的,就仿佛他自己的血与肉、他这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是他这一世唯一想要拥抱的欲望。而他拥抱着她,便觉得自己终于是完整的了,终于得到了灵魂的安定和救赎。赵容宜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雪生有多么爱她,这一刻她沉浸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顾自为了自己的哀伤而哀伤,只感到雪生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那呼吸便灼烫了她的皮肤:“容容,不要哭。”他说,“原谅我,我很自私,”——我不能忍受你难过。然而,这话却适得其反地让赵容宜嚎啕大哭起来。雪生叹息了一声。这一刻,终究是来了。阳光愈加浓烈,他却冷热交替着;荷塘愈加深绿,而江南园林里这两个相依偎的人影,便在青草如茵里微微颤抖,如同深绿的阴影,如同被风吹动得颤栗。雪生虽然沉默寡言,却并非是不擅言辞的人,只是仿佛在对着赵容宜的时候,所有的言辞都变得畏畏缩缩和小心翼翼起来。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冷峻的表情里却暗藏着没有人能够探寻得到的情绪,仇怨、哀伤、欣喜、激动、彷徨、无措、恐惧,复杂得难以一一厘清,便仿佛他在接受叶衡提议的那一瞬息,在西暖阁远远望见赵容宜目光游移的那一瞬息——唯有那颗激宕起伏的心脏,才无法将一切虚掩。似乎,似乎赵容宜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但他还未完全适应。失而复得的惊喜和对得而复失的恐惧,便是这世间最折磨人的酷刑,将他的心一点点凌迟,又一点点治愈,又一点点凌迟……在这短暂的重逢的岁月里,周而复始。   初夏的风摇曳了一湖如伞的碧波,惊了呆雁,渐渐归于平息。后来,两人到葳蕤楼用了午膳,便一整个下午都待在一起,共述这十年来的两地相思。时光沉寂极了,午后的太阳照在小楼里,落成一地温暖的剪影,便是巨树的杰作。   赵容宜说得累了,便推了推雪生,嗔道:“喂,你怎么不说话?我也要听你讲。”   “说什么?”雪生将将抽回溺于她的回忆中的沉思,微微笑道,“我要说的,都已说与你听了,便不提也罢。十年来,我都活在梦里,清醒的时刻并不多。”   “那顾姐姐呢?”赵容宜忍不住问。   雪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食指刮了刮赵容宜的鼻子,笑道:“我中毒后,以为自己命不多时。是她救了我,带我四处求医,又照顾了我十年。我非草木,岂不知她的情意?只是我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又全要用来思你,哪里能够顾得了她的心?”须臾,雪生又叹道,“她是个极好的人,性情温和,超凡脱俗,却为我付出太多,终是沾染了风尘。——然,我亦只能辜负了。”   赵容宜亦叹息不止,忽而皱眉,又似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地叫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你分明身中剧毒而去,为何又会折回来找我?只是为了将碧箫送还给我吗?”问完,她见雪生突而神色不对,眸光闪烁,便有些心慌地低声补充道:“那日我去阆寰台找你,国师大人闭门不出,还使人将我拦在外面。我在台阶上坐了一夜,后来又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踏雪归来。等我醒来时,那碧箫便躺在我怀里了。”   雪生点了点头,微微撇开目光,就在赵容宜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便又听他似叹非叹地道:“那毒是慢性的,我便在离开前又回去了一次。——若那日我不曾回去,将碧箫留下,你还会不会离京寻我,一直寻我十年?”   “当然会!”赵容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忽见雪生神色莫名,竟似是松了口气,也不及她多想,就又面容自若,乃叹道,“我一定会去找你问明白,不然我心里总是过不去这个坎,也许娘亲说得对,我就是太拗了。你知道吗,雪生,那时候我在中都找了你很久,我还去找你师傅了,那个老神棍,老生姜,连他也不肯见我。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雪生,就算是倾尽我赵容宜一生,我也会找到你,让你为你那日的狠绝付出代价。可是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没有人告诉我你为老生姜试药,也没有人告诉我你是身中剧毒离去,我也不知道这十年来你是如何过的。我就一直找啊找,总是相信有一天会找到。但是我心里也很怕,怕我真的只是自作多情,更怕我找不到你,怕我的时间不够,怕有一天我老了,再也走不动了,我要怎么办呢?……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走了以后,帝都的人们都不知道原因,还以为是我父侯想将我嫁进章南王府,所以赶你走了,他们觉得我父侯贪慕权贵,放着这么惊世绝俗的涤缨公子不要,偏要将女儿嫁给秦睿那个纨绔。我很难过,一刻也不想待在那里,便悄悄留书逃走了。我料定这件事不会传出去,侯府的人一定会说我病逝或者别的,但是没想到竟然没有。有一年我听说秦睿迎娶六妹,便偷偷溜回中都,才发现中都流传说‘国师大人收了赵容宜做女弟子’,还说我遁入了空门,什么传言都有,你说好笑不好笑……那日在苏州看到叶衡娶柳七七,我将他当成了你,我很难过,我以为在这十年里你过得很好,你早将我忘了,你要娶别人做你的妻子,你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雪生了,我回忆起很多以前发生的事情,发现十年真的改变太多太多……”? ☆、二三章:杯酒尽,人生意 ?  雪生静静地听着她说,眼神便随着那话语一点点波动,时而高兴时而忧伤时而心痛时而忍俊不禁。当他听到赵容宜说起冬歌时,便忍不住生醋:“你真的便只当他是你弟弟吗?”赵容宜愣了一会儿,才听出其中酸味,又在雪生懊恼的冷视下止住笑意,将自己当时赠箫时的想法统统说了。如此两相言谈叙情,三言两语难能叙尽,只过了晚饭时刻亦不知晓,这日便又说至浓夜,过了五更天方才渐渐累得睡了去,不提。   话说自那日两人交心以来,又过了数日,雪生与容宜便天天腻在一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然,似乎仍只是赵容宜一个人在说罢了。这日午后,从全素素那里用过午膳后,赵容宜听闻雪生在书房内作画,便辞了晴冉翩翩二人,独自径去藏墨轩找雪生。入了书房,打了声招呼便朝桌案行去,忽然见他画的是一只鹳雀落在老牛背上,旁边是一条小溪,便笑嘻嘻道:“喏,我便像是那鹳雀,你嫌我唧唧喳喳,而你又要做老牛了,脾气又臭又冷又顽固又没话说,真是贴切啊。”雪生但笑不语。这几日以来,赵容宜似渐渐地变回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赵四小姐,他今早不过见她又不好好吃东西,便随口说了句“好好吃饭,别恁般话多”,她便一直记在心里,非要扳回一局似的。雪生遇上赵容宜,便早已败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别的输赢可扳回?抬笔沉思片刻,乃在留白出题跋:   落拓江湖行,酒肉对歌行。   一蓑烟雨行,两任平川行。   赤足瀚海行,草鞋泮冰行。   对诗才俊行,怀拥美人行。   书生笔杆行,且歌兼且行。   赵容宜一见,脸一红,登时抬起头,无意间望见雪生那唇上的伤口,又想起雪生前日里突然说要娶她做妻子的事来,便似炸毛般叫道:“谁让你又提这个了,牛头不对马嘴的?我都说了,这不过是那时喝醉了酒胡乱念得打油诗,你便听了一次就记得了,真是——”越说越不对调,索性闭了嘴便去抢那画。雪眼疾手快,早将画拿了,赵容宜愤懑,便偏要抢。两人一躲一抢,倒给这静谧的书房频添些闹意来。这几日,两人相处便是这般融洽,倒似是重活了一回,两人返老还童了般。却说前日赵容宜突然提议要去看老夫人,雪生不允,解释了些理由,又说:“若你成了我的妻子,大概便可以见她一见的。”赵容宜登时红了脸,愈发觉得雪生与往日不同,竟学了些道貌岸然的不正经话语来,一时既震惊又欣喜又郁闷,便开始饶舌:“那日夜里你那般对我,今日却还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吗?”雪生见她眼圈红了,心里一慌,面上却不动声色:“大礼之时,你可见她。”赵容宜见他目光有刹那的躲闪,便继续饶舌:“哦,原来要拜堂才能见。你既不肯承认我是你妻子,那我不见你娘亲好了。你若诚心娶我为妻,便也学学裴航,找个玉杵臼来,否则我的仙药要烂在箱子里了也不稀罕你。”雪生然,密遣人去寻了些酒肉来,笑道:“有酒亦有肉,逍遥江湖行,便是最好的‘玉杵臼’了罢。”赵容宜跺脚:“你寻我开心?”雪生但笑不答。赵容宜见此,便念了那诗不成诗、句不成句的,又哼道:“我还是去江湖上做我的‘酒肉书生’好啦,有酒有肉,还有才俊美人,说不定那夜我们已然珠胎暗结,他日我还可后继有人呢……”雪生见她又捂着肚子大笑,越发说没了个形儿,便一把按住她,以吻封缄。赵容宜糊涂,便听雪生唇齿间道:“说的话还是这般恬不知耻。”赵容宜呜呜哀鸣,一时恼恨,又挣脱不得,乃狠狠地咬了回去。此间旖旎,难以言尽。只一日赵容宜与全素素游园,全素素听赵容宜说起往事,便问:“已经过了十年这么久,你怎么心里竟似真的毫无芥蒂似的,成日笑得跟个猴子似的?”赵容宜有些吃惊,因为全素素向来给她的印象便是豪爽,此时因了与叶衡之间的矛盾,竟也有了愁绪来,真教人费解,于是笑道:“既然有芥蒂,为何不排除?我与雪生两个人,已经错过了十年的时光,为什么还要为了这些不太重要的东西去浪费时间?全大美人,如果你真的心悦叶衡,就要好好珍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很短暂的。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肆意挥霍呢?”全素素闻言,状似恍然大悟,赵容宜也没有多问。   花神节后,北周与西秦联姻,迎沃尔翰公主入松城,同时兴兵南下,奇袭燕云数州,整个皇朝便都处于一种惶惑之中,而这其中似乎又不包括歌舞升平的江南。那日赵容宜听闻邸报及传言,得知敌国大将司马宸及其裨将范杨直新近率军占了青州,直下台城,便吃了一惊,急急去见雪生,说二哥据守台城,恐有危险云云。二人闭门合计一番,便决定离开苏州,往台城。   这日,叶衡设宴为二人践行,叶老夫人亦没有出园,只遣人送了一串念珠与赵容宜,望常念雪生十年之苦,好好待他。赵容宜素知那老夫人借口在后园吃斋念佛而不肯见她,必是不喜欢她,这会子也只当是老人家多少有些牵挂雪生,只得收了礼道了谢,又教小丫鬟如何如何答复,并不显特别在意或不在意。雪生见如此,亦放下心来。再说全素素,自那时叶衡要娶她做平妻以来,便似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不爱说话,即便满面笑容也是强作欢颜,每每让赵容宜担忧不已,却又似装了饺子的茶壶般什么也倒不出。这会子,更是因了派去接嫀步的人遭劫而嫀步不知所踪一事郁郁寡欢,忧思过甚,生了一场病卧床不起,不能来宴中。酒至三旬,赵容宜借故看望全素素而去,这偌大的宴厅,便只剩下叶氏兄弟二人及斟酒布菜的婢子们了。   叶衡素知雪生喜静,见赵容宜离席,便挥退了众人,只与雪生两个把盏对饮。明晃晃的灯光明明灭灭照在两张无甚差异的面容上,一个醉意微醺、双眼迷蒙,一个便只面色清冷地坐着,时而优雅地抬手斟酒,时而低头陷入沉思。初时,两人并无话语。叶衡渐渐地喝高了,便开始说道:“大哥,你明知此去凶险,为何还要陪着她发疯?——哦,不用说,不用说,我都明白,你们两个,便是天底下最傻的人,哈哈……”   “念兴,你醉了。”雪生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阻止他继续自斟自饮。   “你说得对,我醉了。只是,一个像我这样的残废之人,不该将时间浪费在醉酒上,真是可恨、可惜。”他的笑声有些凄凉,微醺的眼眸,便如沾了寒意的残月,孤独萧瑟,“那日夜晚柳璩问我,为什么要选她。我说,因为你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是我娘阴差阳错救了你。那时候你爹知晓我的宿疾,但为了报恩,他向我娘提出了这门姻亲,交换了信物。柳璩又问,我以前听说‘叶郎张颜看,城西璧成双’的童谣,说你喜欢张朝颜,那时你为什么不娶她?我说,因为我不爱她,也因为他爹娘太爱她,而她和我一样太听信自己的父母。柳璩笑了,她说,可见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可是你也不爱我,就像我完全不爱你一样。我说是,但是我必须娶亲,必须在我大去之前要一个孩子,这是我娘的愿望。——大哥,你知道吗?我听到柳璩问那姓赵的白衣少年,‘你既不爱我,为何偏要冒死前来劫亲?’那白衣少年说,‘我姐姐希望如此,我便要如此。’柳璩忽然又笑着对我说,‘叶庄主,你是一个孝子,我却可以为了这个并不爱我的人背叛我的一切。我还是不能够成为你的夫人,死也不能。’我看了看那两人,突然想到白天见到的那个青衣少年便是赵四小姐,终于还是下令放了他们离去。那时候我在想,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柳璩,我总还能找到别的受过叶家恩惠的女子来替代她罢。可是为什么偏偏又教我爱上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全素素?为什么……浮生数年,却总归逃不开那张网。”雪生听及此,执爵仰首将其中淡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灯罩里散出的光辉,神色复杂莫名。接着便又听叶衡说道:“她那般美好……便如她说的一样,她是个美丽的谜题,每当我更进一步,就发现更多的传奇和惊喜,却也有更多的不甘和不舍。为什么我要爱她?为什么她要那般、那般……我怎么可以娶她?而你们又怎么可以将我的病告诉她,而——”   不说叶氏兄弟如何饯别醉谈,单说赵容宜辞去后和晴冉翩翩二人去探望全素素,走至西暖阁雪梦楼内,有小丫鬟来报说全姑娘在西边耳房去了。赵容宜先是一惊,继而疑惑,便在那小丫鬟的带路下又转向去西院寻之。那时整个园林,在灯火点缀下,如同一夜星辰星星点点棋布,静极了。而那几个和着提灯光影穿梭在回廊里的倩影,便似流霰飞星般,精华难掩。赵容宜找到全素素时,全素素在那间黑屋子里看画。   “你怎么来了?”全素素听到通报,笑吟吟地立在华灯下,望着赵容宜。都说灯下看美人,灯下的全素素,褪去妆容,添了病态,倒显出一股婉转的孱弱风流来,态比西子,韵胜洛神,教赵容宜一时看呆了去,半晌无话。全素素见她故态萌发,乃笑道:“嚯,几日不见,还是这副色样,若非穿回了女装,岂不是又教人将你当成‘登徒子’?”   赵容宜回过神,讪讪道:“扮男儿扮久了罢。——也不说说你,什么时候倒成了纸糊的了,三天两头病,连我要走了都不去看看,竟一个人跑这里来看我的画像!”   全素素笑了笑,指着一幅画说:“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躺雪地里都还能活蹦乱跳啊?我可是凡人,不像你——”话锋一顿,全素素忽然转过头,沉默须臾而平静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心里难过,非常难过。我把阿步弄丢了,而你又要离开了,还有叶衡,我也——我自己也生着病,浑身不舒坦。”   “对不起,素素,”赵容宜见她感伤,便摇了摇头,走近她,拉了她的手叹道,“我不该带你来苏州的。”   全素素转头看她,忽而眼睛一亮,便似是恢复生机似的,又朗笑道:“当我是什么人呢!嚯,我可是一丁点都不后悔,你在那里瞎感伤个什么劲!我只是难过罢了,没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哼!再说了,我很快就会成为全夫人,这里的女主人,我要开开心心过每一天,比你们每一个人都过得好。以后等我闲下来了,我就去闯荡江湖,哈哈……”全素素一个人大笑着,见赵容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担忧,便反手拉住她往外走:“别伤感了,走,我们喝点小酒去!”赵容宜只是任她拉着往外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全素素便比个爱哭闹的孩子还让人不省心,因为孩子会哭会闹,而全素素总是用笑来伪饰太平,什么都不会说出来。? ☆、二四章:帝王洲,鸣镝夜 ?  雪生与容宜离去的第二日,江南迎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梅雨。雨点落在清荷里,打在芭蕉上,溅在红扇边,时而珠玉满盘,时而檐角飞星,时而丝丝入窗,千姿百态,抒尽绿水江南里绚烂如歌的生机。那日二人驻脚驿站,不能成行,便穿了蓑衣去城外不远处的山寺荷塘听禅赏雨。古刹山坳里,一池老荷残零,塘边石壁之上,有座枯亭,雪生容宜二人远远望见亭角,便绕了石阶入得亭内,解下蓑衣,见里面一老禅师与一罗衣公子正心无旁骛地对弈,便并不作声,只在一边静歇。这时,赵容宜见那罗衣公子面熟,皱眉略一寻思,竟认出他是那日苏陵行船上将全素素推入水中的钟谏,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细细打量,见果真是他,只是数日不见,这人清减甚多,此刻静坐举棋沉思,倒也显出些秀雅来,难怪她寻思半天才将之认出。雪生见她这般模样,心内烦郁,冰凌刃长,乃拉了她的手,让她转身望壁下荷塘。   “春阴不散流萤暖,残塘枯亭听雨声。”身后一阵感慨传来,赵容宜认得那声音,浑身一僵。   “诗咏之事,总是不宜过于计较。我方悲秋,此时你却伤春了,”那老禅师笑叹了声,又唤道,“栏边两位小友,如何来了也不说话?”   听闻此声,雪生便拉了赵容宜的手转身望去,见那两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赵容宜只狠狠瞪了一眼那钟谏,便不肯言语。只雪生客气地答道:“方内之人,恐搅扰了二位雅兴,故只小憩片刻,正待离去。”虽如此,见那罗衣公子只定定地瞧着赵容宜,复冷冷道,“樊南生的残荷听雨,固然是好,若错了时节,到底有些不伦不类。”此言一出,三人俱惊。赵容宜并不曾见雪生如此刻薄,便惊奇地朝他看去,只见他面色冷寒,竟有不豫之色。老禅师笑而不语,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雪生容宜二人,而那钟谏则略显尴尬,扔了白棋,将目光转向雪生,媚眼如丝线般眯起,笑道:“樊南生的诗虽多有刻意雕琢,但亦不常失婉约清雅,令人惆怅,只那句‘留得残荷听雨’便出人之上了。此时荷叶繁茂,未见其衰,已有新雨摧之,岂不令人感慨?”言语间,那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赵容宜,便显得一番话是别有深意了。偏生这公子生得玉树临风,颇有世家子弟风流,教人怎般都看不顺眼。雪生不言,须臾,冷笑而辞,乃为赵容宜系了蓑衣,拉了她的手冒雨而去。   “喂,慢点!”赵容宜见雪生愠怒,乃叫道,“你这又是生哪门子闷气?”雪生闻言止步,立于雨中,见林中风叶窸窣,不语。赵容宜便绕到他跟前,仰首皱眉笑道,“那人便是钟谏,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很厌恶他。”雪生定定地看着她,面色稍缓,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谑笑道:“既然厌恶,何以目光都被他勾了去?”赵容宜一怔,只呆呆地望着雪生面上的神色,不知作何回答,那雪生便又拉了赵容宜的手往山上走去,“你以后不可再这般。”   这日至晚,雨势渐大,竟将两人困于山中。而那钟谏,亦留宿山寺。然,因了雪生的缘故,赵容宜便没有再见到那人。很多年以后,赵容宜在渝州听闻“江南名士钟光瑜,身死兰台为惊鸿。”的折子戏时,将回想起多年以前她最后一次见到钟谏时的那一幕,公子似叹非叹地咏了一句“春阴不散流萤暖,残塘枯亭听雨声。”并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没个正形儿的风流少年,是如何得遇顾绯云并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并为之“枯瘦蓝桥而亡。”世事难料,沧海桑田,赵容宜便渐渐地相信了那句“各人各有自己的造化”了。彼时,赵四小姐一身僧衣,头发微散,立于廊檐下,伸手接着雨水玩得不亦乐乎。雪生看见了,便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那些雪天,还是眼前这女子,也喜伸手接雪,并唧唧喳喳地自说起些不相干的事。他两人,便这般一个玩着,一个看着,一个说着,一个听着,倒也显得十分和洽了。   雨淅淅沥沥地从天上落下,而逝去的光阴便也如斯静谧,划过人生的空幕,宛若雪生那一幅一幅寄回苏州的山水画。   数日之后,二人到了台州境内。那日天朗气清,和风润物,红衫青衣交错,共骑一乘白马,行在往城内的郊外官道上。夏日的黄昏,如烈火鸣歌,悠长嘹亮,在山川间流荡,全然没了江南的温婉清丽。赵容宜靠着雪生笑道:“江南的美,是苏虞卿的琵琶,是全素素的红衣,是柳璩的执念,亦是顾绯云一翁经了荷蕊氤氲的清茶。而台城,这里兵荒马乱,这里烽火狼烟,却有着天底下最赤城的爱国之心,还有弹指一挥间笑傲红尘的二哥……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雪生笑而不语。澄霞静如练,渺远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山峦间,落在行人脸上的余晖,便也沾了那出于世外、傲世人间的澄净般,明艳不可方物。只是行不多时,忽而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声,那从前方的山坡后,又陆陆续续地现出些车马牛羊来,竟似是一群百姓在逃难般,托儿携女,牵牛带羊,车马混杂,浩浩荡荡地径往南边。雪生与容宜远远便望见了,便都猜到是城内形势不好。及策马至那队伍边,问一老妪道:“请问老婆婆,你们如何这样匆匆赶路,这是来自何处,去往何处?”那老妪叹道:“周兵来了,城内混乱,咱们这是逃难去啊。”赵容宜心惊,抢问道:“周兵破城了?”老妪摇头:“今日不破,明日也要破了。”言罢,嘴里顾自念叨着逃难等字眼,撇了二人继续跟上队伍去了。赵容宜站在牵了马的雪生身边,望着这浩浩荡荡逃难而去的难民,心里一阵难过,便道:“雪生,你看到了吗?这些人活得真苦。沧海浮生一粟,不知何来何往,真教人伤感。”雪生见赵容宜郁结,便轻声道:“天下苍生,莫不如是,你若逢人便伤,那真得伤心死了。”赵容宜不悦道:“哼,真没同情心,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可见那些喜爱你的人,都是见你徒有其表了。”雪生问:“那你呢?”赵容宜笑道:“我当然也是其中一个。你不知道当年中都人怎么看待你么?都道是‘江漓街上惊涤缨,恐是天神莅凡尘。’还说是‘冠古绝今,只此一人。’还说宫里头的帝姬都为你倾倒,我听说如此如此,便一定要央了二哥携我去见上一见,结果好不容易混到国宴上,他们却说你没有去……”雪生见赵容宜又开始说个不停,便无奈地叹道:“你先消停片刻,我们且上马去,边行边说,可好?”赵容宜闷闷哦了一声,乃依言而去,不提。   自古台城帝王洲,有六朝盛况,亦是历代兵燹加身祸患之所,不知承受了多少兴衰,多少欢颜与血仇。雪生与容宜抵达西南城门时,夜色渐起,天上星辰棋布,于静谧萧瑟里,突从那无边天暗处,传来铺天盖地震耳发聩的鸣镝绝响,似铁骑倥偬,若冰刃铿锵,源自九天苍穹之上,势如破竹直下,令人瑟瑟颤栗。策马数步,仰首细看,千千万万难以数计的火星子密密麻麻布满了北方天空,便如世上最璀璨迷离的烟花绽放,于刹那间带来洪荒般的肃杀萧索。雪生与容宜皆惊,便知是北兵在连夜攻城了。   二人入城之时,因了门禁,差点被扣,所幸其间有几个守城小兵,是几年前赵容宜来台城寻赵二公子时曾见过说过话的,此时虽见赵小四换了女装,倒也还认得,遂而放了行。入得城内,但见街不成街、道不成道,四处凌乱,一片狼藉,竟像似遭了劫一般。又有些官兵模样的人,举了火把在四下里清整,到底是有了些生气。赵容宜见这般萧瑟颓败之景,想数日前江南的一派豪华靡丽、盎然生气,两相对比,一暗一明,竟似是地狱天堂之分,教人感慨万千,嗟叹连连。就连雪生见了这般,也叹息道:“战事祸人,人却总为欲望而战。苦的总是寻常百姓!”那边官兵见街上有人,还是一对骑着白马的男女,不由地吃了一惊,过来拦问道:“汝等何人?”赵容宜遂说了缘故,又递了旧时信物。那人听见如此,便也还客气,点了一个小兵引二人去府衙见赵大人。却说那时赵顼在府中议事毕,正待前往北城督察,忽见小兵飞马来报,说雪生容宜二人来访,一时且惊喜且忧虑,只得先遣了亲信往北城,自己在衙门口亲迎二人。不多时,遥遥望见那匹白马驮了二人前来,而赵容宜又飞快地跳下马朝这边飞奔而来,不由摇头苦笑,心道,想你来时偏不来,这时怕你来你又偏生来了,真是个长不大的野猴子,尽教人操心!感叹间,赵容宜已经飞扑入怀,又哭又笑地直叫“二哥”“大猴子”“二猴子”等语,令赵顼等哭笑不得。原来这赵顼乃侯府姨娘所生庶子,又因了相貌不雅、性格怪癖而不得众人喜爱,自小便养在临街的偏院里,无人问津。那年赵容宜九岁,一次在园中玩耍,忽见赵二公子形迹可疑,遂屏退丫环婆子而独自一个人跟踪他,因而发现他从偏院一处隐蔽的狗洞里钻出府外玩乐的事来。那时候的赵四小姐,是府中的珍宝,粉玉团子般人见人爱,又深得老太太疼爱,便连那东亭侯也时常为之感到无可奈何。她自小便是玩心极大,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野孩子,所以碰上一向不与人往来的赵二公子偷溜出府玩耍,便起了好奇心。后来的事便可想而知,他两个“臭味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遂日益亲厚,竟教旁人感到惊奇不已。那些年里,赵二公子也因了赵容宜的缘故,得了许多益处,又因他自己圆滑世故,心思极敏,遂逐渐为父兄所赏识,出入宫廷,结交了许多京都名流子弟、世家纨绔。这时见赵容宜来,赵顼一时高兴,对赵容宜又是摸头又是捏脸,又是赞叹又是嗔怪,竟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雪生。   雪生对赵二公子的印象并不好,此时便更甚,是以待赵二公子发觉他时,便看到他那冷得渗人的木头脸,只觉浑身不爽利,连话都不想多说。赵容宜见他两个彼此不待见,遂而拉了赵二公子的手指雪生红着脸笑道:“二哥你看,我终于得愿以尝找到雪生了!喏,你怎的见到雪生也不说话,他现在啊,可是你嫡亲嫡亲的妹夫啦!”雪生听如此,便拉了赵容宜的手,对赵二微微一笑:“二哥。”赵二还处于怔愣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厢便已然顾自将赵容宜拉着入了府门去。赵顼呆呆地立于门口,直到小厮唤他时他才清醒,便怒气冲冲地朝那二人追去了。   这日夜里,司马宸率领的北兵连夜攻城不下,损兵折将,终是退守乱石矶。战报传来时,台城城府大人府上,就在赵四小姐酣然大睡时,赵二公子与雪生彻夜把酒长谈。   “如此甚好!甚好!”赵顼听完雪生一席话,又有赵容宜先前所言,心里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便也没了先前对雪生的诸般愤懑与不喜,乃执酒相敬,“今日敬君一爵,还望好生照看小妹,从此我赵顼便也没了挂碍了。”言毕,二人对饮,相视一笑,大有冰释前嫌之势。? ☆、二五章:往生事,墟里烟 ?  雪生置了酒器,清笑道:“二哥虽无挂碍,有人却偏不依了。——一日我问容容,‘你侯府中兄弟姐妹何其之多,你为何偏偏只粘你二哥?’她与我说,‘虽如此,只有二哥最懂我。’末了又道,‘但是二哥终究太偏执了,把世事看得太透,到现在身边也没有个人,我总是不放心,要去闹他一闹的。’”   赵顼听完不觉莞尔,自斟自饮又自叹道:“顼生也狂狷,宁缺毋滥。弱水三千,若无一瓢可饮,不如望而却步。”   雪生听罢,心内一动,乃执酒敬叹:“至此,我总算明白为何她独与你如此亲近了。二哥,小弟敬你一爵。”   赵顼笑着饮了,又款款叙道:“我赵顼虽生于公侯之家,却奈何有命无运,潦倒十余年,无人问津。那时,四妹于我而言,虽有亲缘,却无交葛。她是侯府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女,无忧无虑;而我则因了自己娘亲的缘故,一个人孤苦伶仃被弃置在偏院里,看尽人情冷暖。直到有一日,她不知怎的发现了我出府的秘密,便从此缠上了我,总要我带她出去玩。一日,我下学回去,她又跑来找我,还问我道,‘二哥,他们说你不学无术,成日里走马观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你真的是这样吗?’我见她一脸天真,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便哼道,‘是又如何?小爷我舒坦,你要是嫌弃便趁早——’谁料,我还没说完,便听她咯咯地笑了。她双眸晶亮地望着我说,‘太好了,二哥!’我不解地望向她,心里疑惑,便又听她说道,‘你也带我走马观花不学无术吧,我也要做纨绔子弟,和你一起四处玩儿。’我心里震撼,良久才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宜儿,你是不是生病糊涂了,或者成语没学好?’她便拉了我的手笑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好得很!再说了,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几个词语的意思?我就是喜欢随性而为,就是讨厌和姐妹们困在园子里绣花绣草,就是要和二猴子一起扮猪吃老虎,做个天天开心的小猴子。’我呆呆地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模样,心里五味陈杂,但甚是高兴。自那之后,我和四妹,便成了同路人了。而后我亦因了她的引荐,得了父兄赏识,出入宫廷,她便时常化成我的小厮,随我一起。”说至此处,赵二公子忍不住大笑,“因而也闹出不少笑话来……在你到中都的前一年,一日我和几个朋友吃酒,也带了四妹,那日她见了章南王府家的世子秦睿生得俊俏不比常人,又见我那段时日与他交往甚多,几次提到他,便以为他是个和我们一路的人。因而便不知道,那小世子是个真正的锦衣纨绔,我与他交结也只是因了父兄之命不可违罢了。那小世子素来喜欢暗地里亵玩长相俊秀的小厮男伶,那日更是趁我中途离席之际对四妹言语戏弄,恼怒了她。还好我后来及时回席救场,不然不知要闹到哪般田地。我时常想,果真是什么样的人便和什么样的人靠近罢。四妹只道我懂她,其实她比我幸运,因为这世间懂她的人终究是比懂我的人多的。她从小便与一般闺阁千金大有不同,只因了家里人宠她宠得实在不像样,而后来又被我带偏离了道,终是养出个无法无天、离经叛道的异类出来了。我以前总是担忧,以她这样的性子,将来嫁了人该如何是好——还好有你。还好她总算是找到你了啊!”   “不好。”雪生闷闷地饮了一回酒,摇头叹息道,“我终归是欠了她十年。”   赵顼一愣,继而笑道:“这话怪了,你欠她十年?不如说你们互相欠了十年罢。——这十年间,她偶然也来台城,每每我见她有些微变化,但却还是她。一日我问她,你寻了这些年,后不后悔?她只摇头笑道,‘情爱人间伤心事,蓦然回首不自知。’二哥你知不知道,我这句诗还换了十两银子呢!我讶然问她,‘莫非这几年你以卖诗为生?’她骄傲地笑道,‘非也非也!岂不闻,中州赵四小姐是女子中的异类,吃喝嫖赌,攀墙上树,书剑酒棋,本领多多。岂止是卖诗,我还曾在渝州一夜豪赌赚了三千两黄金呢!’”   “只怕惹的麻烦也不少吧。”雪生莞尔,目光中闪烁出的柔光,便比春日融雪的太阳还要温暖。   赵二公子摇头叹道:“混迹江湖的,麻烦多,朋友多。总要得到一些,也要失去一些罢了。她那个性子,哪有万事顺心的?不过也因了这性子,倒是也结交了不少朋友,总算是不至于落魄潦倒。那时的赌局便是襄南侯秦暻名下的,那秦暻本也是个豪爽之人,不仅替四妹解了赌坊的危局,还将她奉为侯府上宾,留在渝州好些日子。再后来,四妹在江湖上混得久了,渐渐地混开了,也算是小有名气,还结交了一些武林上的英雄女侠。我听说她曾在灵鹫山救了一个孩子,取名叫冬歌,那孩子后来习了武,亦常跟在她身边,也是极好的,只可惜我总是与他无缘一见。起初我在台城收到家里来的密信,说四妹离家出走,侯府乱成一片,那时我心里便总是担心她在外面吃苦受累,后来知晓了她的踪迹,得了她的信,而她自己也来台城找了我,我渐渐地也知晓她在外面的那些事迹,便渐渐地也放宽心了。四妹这个人,天性爽朗,人缘极佳,你只看着她笑她闹,便是再抑闷的心情也会开朗起来。”   这时,雪生不知是忽然想起什么,饮酒自笑道:“那她有时也有气死人的本领。”   “譬如说,——”赵顼诡异一笑,道“见了美人,无论是男是女,都跟丢了魂似的。”言毕,见雪生正无奈地叹气,便知是有几分猜中他心事,乃与他敬酒一回,又莞尔道,“这么多年了,只这个习性总改不掉。我还记得当年她对我说的话,她说‘天地生万物,人最灵秀。我见了美人,不论男女,都只觉得浑身舒爽,愈发敬服造物主的奇特了。’我便佯装生气地道,‘那你见了二哥岂不是要大骂造物主不公’?她拉着我的袖子讨笑道,‘当人还是心比面重要啦。二猴子有心地纯良之美,世上之人难出其右,自然不能以皮相论之,而小猴子便只和这样的人交好。’虽如此,到底是个女儿家,若总是见了个生得好的美男子便盯着人家发傻,也会惹人嫌。长辈们也曾教导,但她哪里又听得进去了?”   雪生抚额叹道:“若是听得进去,现在也没了这么一个人。”   “正是这个理。”赵二公子笑道,“那襄南侯亦曾来信,说这世上的书生,或求千钟粟,或求黄金屋,或求颜如玉,或求声明显,却唯有‘酒肉书生’赵小四一人,所求不过是平安无虞、随心所欲,可于一夜之间豪赌稳赚三千黄金,亦可于一时兴起刹那间散尽一切,潇洒自如,来去恣意。我自那年受那‘元宵公案’牵连以来,飘零在外,为官十载,所见奇女子亦不在少数,只这世上,便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   这夜二人把盏言欢,不知不觉便至次日破晓。晨曦漫透窗棂,微光落满公子一身,似夏夜的精灵梦呓,唯有酒气满室馥郁,静静地香。一时,前院忽然有小厮来通报说阿苦家的芷罗在门口跪着求见大人,赵二公子皱眉,只命人打发了大夫跟去瞧瞧。这边雪生不解,便听赵顼叹道:“只这桩公案,着实教人头疼!——适才与你说过,我在外多年,所见奇女子不在少数,这‘阿苦家的’便是其中一个。她自娘家姓江,听说闺名唤作‘静宜’,倒是和四妹重了讳。这江静宜本也是书宦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却偏生看中了城南一个屠猪宰牛的屠夫,死活非他不嫁,偏生那屠夫名字还唤作‘何苦’,真教人匪夷所思。后来那江静宜为了嫁给何苦,和本家断绝了关系,心甘情愿做起了屠夫的妻子,还生了三个孩子。前年朝廷大肆征兵,那屠夫何苦亦应征入伍,本想着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却不承望一去便从此音信全无,只苦了那孤儿寡母的,况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母。那何江氏为了生计,四处给人做活,人们便唤她‘阿苦嫂’。先说那阿苦嫂是书宦世家出来的,生得清秀雅致,又有股子娴静的书香气,彼时又一个人在外做活,难免会惹些风流韵事。只那书宦世家的女子,心里大多有些傲气罢,阿苦嫂又是个极为难得的,只愿守着婆婆和孩子过活。当时有个土绅唤作章冯,仗着家里有势力,便要强娶了阿苦嫂去。阿苦嫂自是不愿,便恼了那章家,他家便找人去玷污了阿苦嫂,还和她那见利忘义的婆婆串通了拿了证据约好要来官府告阿苦嫂与人通奸,不守妇德云云。偏生那日阿苦嫂没去做活,在园圃里摘菜,听见她婆婆在屋里大叫,进去一看,她婆婆却倒地不起,似是中了毒。当时人赃并获,都道是阿苦嫂与人通奸被她婆婆知晓了,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而阿苦嫂也没有证据,这案子竟是毫无悬念了。”   言至此处,赵二公子长叹不已。雪生便问:“后来如何?”   赵顼便又叹道:“你也知晓,偌大一个台城,便只这一处办公之所,每日案积如云,便是终日不眠不休了也不可能将这些案子全都及时处理完,更何况每样案子不重,若遇上那般棘手的,竟是要去城防处借兵才可。当时,我们便按照规矩,先将那阿苦嫂收押在案,欲待手头的先处理完了,再轮到她。只是,普通百姓到底不知这判狱官司的诸多难处,阿苦嫂那三个孩子,哎,也真是三个难得的孝子了!——那三个孩子,四处诉冤,四处递状,还惊动了州总督,令上头发了批文命我们尽快查清事实。我们也是两头为难,手上的案子还没处理完,便要全放下,将这个案子提至最先。 偏那三个孩子还说动了江家,江家又是有些势力的,不久这个案子还未开审便已闹得满城风雨,越来越多的百姓都聚到衙门前来闹,说什么的都有。可这偏生是个悬案,所有的证据都对阿苦嫂不利,可以证明她与人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婆婆,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当时阿苦嫂身心每况愈下,我去探望她时,见她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里便愈发想早些查清这案子。再后来,四妹来台城探我,非要插手这案子,我们便从章家入手,终于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并最后还了阿苦嫂清白。但那已是三四个月之后了。那时阿苦嫂的身体已然不大好,而她又因了再嫁问题和江家闹了一番,生了一场大病。我和四妹见她家里贫穷,又没个男人,又没个可靠的亲戚,还有三个孩子要照看,便派人送了些钱财药物,但她一概不受,便只拖着病躯在家纺线织布赚钱……哎!这一年多以来,每每有人来报说‘阿苦家的哪个孩子来了’,我便知必定是阿苦嫂的病又不好了。只是她是个很要强有很执拗的人,每每总是挺了过来,不出四五日必是又在外头做活。人们说她傻,她却总说怡然自得,说她丈夫迟早要回来的。”? ☆、二六章:苦不苦,人自知 ?  那时,赵二公子与雪生听人传报说四小姐去了南城狗儿胡同时,赵容宜正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妇人,心里五味陈杂,便上前拉了她的手,啜泣道:“大夫说你只要好好调养了就会好起来的,你便不要再哭了,好不好?”那妇人蜡黄着一张脸,全然没了生气,愈发教人心疼,只低声喘道:“我心里知晓自个儿的身体,这回怕是真的捱不过……只可怜了我的孩子们,要怎么过活……”言罢,又哭了一回,渐渐地也没了眼泪,便挣扎着要起身。赵容宜忙和那唤作芷罗的女孩一起将她扶坐起。江静宜便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木盒子,又命女儿去点了火盆子来。赵容宜正不解,便见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摞信稿,颤声叹道:“锦书空对雁断,鲤鱼不传尺素,奈何奈何!”言罢,将那信稿连着盒子一并付之一炬,又倒在榻上,两眼无光,渐渐地念道:“君屠南城壁,妾自长深闺。十四过君前,一眼成此殇,十五为君妇,鹣鲽收退香。为妾退身热,不辞冰雪寒。为君生阿虎,几把命儿丧。十六得芷罗,东房糊新窗……拟将身心死,奈何小儿郎。君躯已许国,妾魂何所往。”一时,闻者莫不泪下。   多年以后,当赵容宜在渝州和襄南侯秦暻把酒畅谈时,将会收到赵二公子和何芷罗的婚帖,并回忆起多年以前的这一刻。那时候的赵容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终于在和雪生经历了无数的生死磨难后,明白了多年以前这一刻江静宜的心情。只是那个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留在二哥身边的那个人,会是多年以前南城狗儿胡同里那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夏日的阳光照进这间破败的茅屋,照在阿苦嫂一点点冰凉的面颊上,如同在召唤着一个悲苦的灵魂归于天际,又如同在哀悼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与婚姻。赵容宜静静地看着伏在那妇人身上哭泣的小女孩,看着离去的大夫和一脸悲悯的小厮,还有陆陆续续从外面赶回来的另外两个孩子,觉得这一切好陌生,好陌生,竟陌生得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可怕。她浑浑噩噩地将自己埋葬在那哭声里,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点点朝门外走去,一点点像是一个幽灵般飘去。   “容容。”突然一个声音不知道从何响起,仿佛这清夏的一曦晨光扑面迎来,将她从这恍惚的世界里拉出来,赵容宜猛然惊醒,朝那唤她的人奔去。而雪生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爬满靛色喇叭花的篱笆墙边,静静地望着她。他一听说赵容宜随那孩子去了阿苦嫂家时,便匆匆地赶到了这里。那时候他的脑海里一面是赵容宜不在自己身边,一面是北周的随军裨将范杨直潜入了台城……自从与赵容宜于苏州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与恐惧,陌生又熟悉。此时,看看她好好地,毫发无伤,且奔向自己,雪生终是松了口气,双手微颤地将扑入怀中的人紧紧抱住。这些天以来的宁和,似乎突如其来地被打破了,雪生几乎是颤声地喊着那两个字。   “雪生,我好难过。我的朋友死了,她还有三个小孩子,该怎么办?”赵容宜哭道。   “我知道,是阿苦嫂,你二哥都与我说了。”雪生叹息道,“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是以不必太过伤怀,反违了他们的遗愿。”   赵容宜只是哭,末了抬起头看着雪生,一脸悲戚:“那时我问她,‘阿苦嫂,苦不苦?’她笑着对我说,‘不苦,只要每日回到家里,见到我的孩子们,我就很快活,其余的都不重要了。’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很苦的,因为她还想着她丈夫。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一旦遭逢国难,罹患战祸,谁说不会‘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从此生死与各,天涯不相见?雪生你知不知道,阿苦嫂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一岁。她还这么年轻,还有一身的才华,还有满腔的希望,还有三个懂事的孩子,还没有见到她的丈夫回来,还……这不公平,老天不公平……”   雪生复将赵容宜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生死,苦乐,强求不得。”——可是容容,我们何其有幸,能够在这乱世里相互拥抱,还能够去看明日的太阳,去感受下一场覆盖人间的冰雪,还有融冰时的温暖。雪生紧紧地抱着赵容宜,忽然后悔起随了她的意一起来到台城。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执妄的念头:我应该让你恨我,而不是让你来这兵荒马乱的台城。可是赵容宜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还沉浸在江静宜的死亡之中,那枯槁的面容,那冰冷的体温,那决绝的诗句,那滚烫的眼泪——死亡太可怕,又如此之近,近得让一个天真的孩子触摸到了、也感受到了它的残酷。   江静宜死后,雪生和容宜带着那三个孩子到了赵二公子家,准备和赵二公子商议对策。可是,北兵攻城之计诡谲,城中又混入了敌将范杨直等人,赵顼便一整日都在四处视察,因而这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翌日,赵容宜在府中照看大小虎、芷罗三人,雪生随了赵顼去城楼。那时仲夏天气,因了前日夜间的鸣镝火簇,整个北城区一片零星火海,死伤无数,房屋焦毁,狼藉毕现,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四处便散发出各种异味来。雪生与赵顼站在城楼上,远远地望着城外叫阵的敌军一字排开,叹道:“台城虽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但如此按兵不动,总归不是上上策。”赵顼亦叹:“我如何不知晓这道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敌将亦知台城之固,极难攻之,非谋取而不可与,所以自久攻不下之后,便退守乱石矶,按兵不动,却密令范杨直潜入城内,是想内外相连,共破我城啊。”雪生问:“既知之,该如何?”赵二公子忽而皱眉嗤笑:“他自玩他的‘夹攻计’,我自用我的‘声东击西’,看看究竟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雪生低眉略一思索,便笑道:“可是已有援兵在来此途中?”赵顼笑而不语,只抬手挡着烈日觑着眼望那周兵阵势,雪生便知晓是猜中了。   再说赵容宜在府中照看江静宜的三个孩子,也着实头疼得紧。那最大的男孩,唤作何纪,诨名虎子,只十岁,倒是个老成的,哭了一回也就渐渐地淡了;那小女孩芷罗,是个水般的小人儿,一个劲地哭个不停,也带了那最小的小虎哥哭,他两个孩子是醒了哭,哭了睡醒了还是哭,教赵容宜恨不能丢开了不管,偏生赵二公子府上就找不出两个可以哄孩子的女眷来。这会子刚刚哄着三个孩子午睡,赵容宜便累得动也不想动了,只一个人寻了个荷塘凉亭一面等雪生一面打起盹来。仲夏的午后,知了躲在暗处不停地叫着,便比这世间任何的歌谣还要催人入睡。阳光落了一池窸窣摇曳的亮绿,光影里这连着长廊的凉亭在石壁的柳荫下宛若是海市蜃楼里的庭掖,蒙上了一层淡泊的胭脂纱幕,偎红依翠。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冬歌,那个总喜欢穿白色衣裳佩着那杆碧玉箫的孩子,那个总喜欢沉默和微笑的孩子,正站在迷梦边缘,静静地望着她,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她想要跟他打招呼,想要说话,却焦急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蘧蘧然不知所踪也。   安静地长廊里,雪生冷冷地看着亭中的两人,用一种近乎阴鸷的声音冷笑道:“别来无恙,范将军。”   “原来你都知道了。”而那立于亭中的少年,只是微微笑着,不辨喜怒。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雪生一步步朝凉亭走去,眼角余光掠过靠在亭柱上熟睡的赵容宜。   冬歌只是笑望着他,等到他走近,方后退了两步,若无其事地道:“我打不过你。”   “你知道我不会当着她的面杀你。”雪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可你也知道我点了她的穴。”冬歌笑道。   “所以,我并不介意你死在除我之外的人手里,”雪生展冰绡一笑,“如果你再出现的话。”   冬歌不言,敛了那亘久不变的谦和温润的笑容,沉沉地看着雪生。而雪生,只凉薄如冬风般轻轻笑着,冷漠地回视。飘着胭脂纱幔的凉亭,围在一池仲夏的碧荷间,藏在石壁垂柳的叶帘下,又在知了长鸣里安安静静宛若一个酣梦,梦见同样广袖白衣的两个公子,梦见同样的风华绝代,也梦见赵容宜梦里一望无际的飘雪与森林,以及她鼻端似有若无的清荷馨气。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对视着,直到赵容宜发出一声,似是梦呓,但却是足以打破这平静的咕哝声,只两个字:冬歌。那一声如同蝶翼抚弄落叶的轻响,一直传到两个人的心里,匝出巨大的波澜。雪生的脸色一下子便如同乌云铺天盖地弥漫,便如漫天的冰雪冻结了一切,要毁灭这大地与人间。冬歌后退两步,戒备地望着他,微笑道:“你不会真的要当着她的面杀了我吧?”   然而,便如幻境烟消云散般,那一刹然的戾气忽然间被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驱散,雪生忽而看着冬歌戒备的眼神声无波动地道:“若你存心来找死,我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若你还想离去,以后便不要再出现。——这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极限。”   “何必呢?”冬歌叹笑着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放心吧,我会走。而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来过。因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冬歌这个人。”   “我不会告诉她。”雪生冷冷道。   “我知道,就如你不告诉她你是北周已故大将姜雪兴的遗腹子,也如你不告诉她当年致使你将军府移族之难的罪魁祸首是大名鼎鼎的东亭侯,或者,”冬歌看着雪生的面色一点点苍白如雪,心里便似有说不出的快活,“或者,我是不是该怀疑你与她在一起的目的?”   “你——”雪生的声音有些颤抖,定定地盯着冬歌,那冰冷的面庞上似乎染了霜雪,一点点变得透明。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冬歌挑眉笑着打断他,又道,“你说的。”   “你想如何?”雪生静静地盯着他,眼里的寒冷遮盖了弥散的杀气。   “你太小看我了,姜衢,”冬歌微笑,“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你怕我将事实告诉她。——不,我不会。我为她停留了六年,以还她一个冬日的温暖。而她却用十年的时间,去寻找一个可能根本就已经不在这世间的人。既然如此,既然这是她想要的,我便成全她。”一袭白衣的少年,优雅而从容地立于栏杆边,与他身后的荷塘碧海廊檐寰宇融合成一幅绝美的图,却又丝毫不沾染了那缤纷的色彩。偏头看向那熟睡中的女子,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心道:姐姐,我以为我不会再见你,结果我还是来了,这算不算是我的命?时光在脑海里倒流,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的离别,那白衣少年目送着自己的执念,一步一步走出六年的时光,一步一步走出一场没有结局的永别。   雪生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个容貌俊秀、淡泊风华的少年,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或许所有的言语在这一番话前不过是废话罢了。他的嫉妒,他的恐惧,他的慌乱,以及他的哀痛,似乎在那么一刻破冰喷涌,再也止不住了。他静静地看着那少年凝视赵容宜熟睡的面容,静静地望着他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却只能这般静静地,蹙眉望着。——我为她停留了六年,以还她一个冬日的温暖。而她却用十年的时间,去寻找一个可能根本就已经不在这世间的人。——他的脑海中翻覆着那少年所说的话,翻覆着罪恶和仇恨,最终却化为一片虚无。因为,“赵容宜,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都是我一个人的。”? ☆、二七章:围城秋,诛残月 ?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魇,梦境里冬歌站在雪地里,一直看着她,跟她说话。可是,任她怎般努力,始终是动弹不得,她只能够焦急地站着。仿佛被一块巨冰冻结住,不能说话,浑身发寒,而且周围的冷空气越来越重,全都挤压过来,从她的嘴里灌入,挤干肺腑,又让她睁不开眼,亦不能够呼吸……她难受得想哭,想破口大骂,却终是什么也做不了。猛然间,那寒冰忽然崩裂,如烟尘般消失而去,她缓缓地睁开眼,便发现周围并没有大雪,也没有冬歌,只有雪生那比冰雪还要冷凝的脸,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幽深的眸子,近在眼前。赵容宜怔怔地看着他,头脑混沌地呢喃:“雪生?”   “醒了?”雪生的话很冷,便如那梦魇里将她困住的巨冰,让她整个人都不寒而栗。而雪生见她露出怯色,更是向一旁缩去,乃冷冷笑道,“方才梦见了什么?”   “啊?”赵容宜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心思飞快地转动着,想自己肯定不能如实回答,否则雪生又要吃醋了。这些日子她算是将这一点看得很明白,雪生似乎是非常不喜欢冬歌,亦不喜欢她提起冬歌。思来想去,便搪塞道:“梦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我哪里记得许多。——啊,雪生你看,那不是二哥吗,他好像往这边来了!”说着,用手指着远处廊中某一处,便又挥手大叫道:“二哥!”那边赵二公子远远地也笑着应了,可是——   “你梦中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雪生并不为所动,只定定地看着王顾左右的赵容宜,冷冷道,“冬歌。”   赵容宜一瑟缩,心虚地看着雪生,觉得他好似是生气了,又好似没有,便吃吃地解释道:“你、你一定是听、听错了罢。”雪生见她这般模样,乃一言不发,直了身转而离去。赵容宜一慌,便急急地跟了上去,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梦见他了,你不要生气,这也不是我能够控制得了的啊。再说了,就算是我……”雪生并不搭理,只默默地朝外走着,任赵容宜在身后追着唧唧喳喳。   赵二公子迎面走来,见两人这般景象,心里无奈,便拦了他二人,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问罢见雪生冷着一张脸,而赵容宜又在后面卯足了劲努嘴眨眼睛,便觉滑稽好笑,十分不得眼色地凉凉笑道:“小猴子你的嘴巴和眼睛这是怎么了,抽筋了吗?”   “你!”赵容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变脸谱般上前拉了雪生的袖子苦着脸嗲道,“雪生,不要生气啦!”   雪生无可奈何地转身望着她,须臾叹道:“我没有。”   “还说没有,鼻子都气歪了,脸都结冰了,恨不得吃人的模样,还说没有……”赵容宜低声咕哝了几句,又仰头灿然笑道,“没有最好。”   “只你要记住,以后不许再梦到旁人,否则,哼——”雪生冷然一笑,忽而又伸手缭开她散在颊边的一绺头发,只不言语。   赵容宜心里发毛,只头皮发麻地点了点头,便拿眼睛去瞄一旁只笑不语的赵顼,而赵顼只轻咳了两声叹道:“虽说不该打搅你们亲热,但是你们也得选选时间地点,这般教人看了总是不好的。”言毕,见两人都不快地望向他,便望雪生笑道:“我有话与你商量,‘闲杂人等’须得回避。”言毕,挑眉望向赵容宜,笑道:“你还不走?”赵容宜郁闷,嚷道:“二猴子,你竟又说我是‘闲杂人等’,你难道忘了上一次说这话的后果了?”赵顼摇头叹道:“那三个孩子醒了,满世界地寻你,你还是自己先看着办吧。”赵容宜一听,脸都绿了半边,乃跺脚离去。而赵二公子便让了雪生,复至亭中,又屏退下人。   “方才你放走的那人,是范杨直?”两人坐定后,赵顼开门见山地沉声问道。   “是。”雪生淡淡地答道,见赵顼面色不豫,便补充道,“也是赵冬歌。”   “那个孩子?”赵二公子面色一转,不可思议地望着雪生,见他点头,良久,才长叹一声道,“范杨直,字隆安,北周已故大长公主幼子,据说当年‘巫蛊’灭门案时失踪,没想到便是被四妹救了,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你所言‘有话商量’,便是此事?”雪生问。   “原是为了这事,不知你为何纵虎归山,总要来问一问弄清楚罢。”赵顼点头叹道,“这范杨直,新回周都,不过数月,手段却着实教人发指,一连破了当年巫蛊冤案,血洗松城三大世家,雷厉风行,令人胆寒,又和东宫骤连成一片,权势日益煊赫。这回随军出征,说是做司马宸的裨将,可谁又看不出是武帝有意在培植他呢?”言毕,见雪生低头不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乃继续道,“雪生,我希望你带我四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都没有带她来过这里。”雪生道。   赵顼摇了摇头,苦笑道:“你也不行么。是了,那只小猴子,什么时候能不教人操心的?不过,方才远远见你在这亭子里‘偷香’,便也猜到几分,——原来曾经名动中州的公子涤缨,竟也有这么一天呐。”   雪生诡异一笑:“我这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赵顼讶然:“咦,莫非小妹亦曾对你行‘偷香窃玉’之举?”   雪生笑而不语,若冰雪里一盏光华明灯,绽着料峭寒芳。   “那时候她便总喜欢假借我的名义去找你,我本来心里不喜,但见她着实高兴,便也随了她去。只有一年中秋,她竟彻夜未归,天还未亮便来找我,一身的酒气,整个人羞羞怯怯的,竟大不同往常,唬了我一跳,竟不知是与你喝了一夜酒,真是怪了!那时候,我心想,只要她快快活活的,便怎么样都好。其余的,管他呢!——这会子倒好,许是见我太惯着她了,连我的事丝毫也不肯放过,偏要来插手,真是拿她没办法。”赵顼且叹且笑,“你不知今早我要出门,她在那里蘑菇了好长时间,非要跟我们出去。还好有阿苦嫂家的几个孩子绊住她了,不然又不知是如何光景。她还说,要我去找个妻子,以后府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个好使唤的丫头婆子都没有了。哼,就只许你们‘宁缺毋滥’,就不许我清高清高了?若是没有赵容宜,雪生肯定一个人修道,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丫头,居然敢指着我的鼻子说,哦,原来你还是被雪生给荼毒了啊。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是拿她没辙的,只这战事不知要到哪一刻为止,若是援兵继续迟延,范杨直又耍什么阴招,台城之破也是指日可待,我们这些覆巢之下的,焉有完卵?所以不管怎么样,总得想办法把她弄走才是啊!”赵二公子有时自顾自说起话来,竟也教人吃惊。雪生甚至会想,若是他兄妹二个坐一处闲聊,该说至何时方歇?   那日夜里,残月生寒,光宇沁凉,如同一层冷芒薄纱在夜空中飘逸飞舞,笼罩着死气沉沉的台城。仲夏夜近秋的霜息轻如蝉翼,微微翕动,于人不知不觉中已贴了守城铠甲一衣细细密密的湿意。赵顼便坐在城楼上,只着一身家常衣服,老僧坐定般,静静地对着城外,抚琴,悠唱。那琴声比夜晚还要清寂,又比残败的砖瓦还要萧索,一丝丝沁入山川、田野、屋舍,也沁入北周士兵满溢秋思的心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秋露沾衣……改了词的殇曲,却改不掉壮士一去难返的悲音。赵二公子的琴,便如一支无形的利箭,精准地射入不远处的敌营,谱四面楚歌之悲。   那时,台城之内,四处流传着“周兵十万,不日屠城,愿降者赦,不降者诛。”的谣言,甚嚣尘上,惹得人心惶惶,终于在这日夜里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市民□□。那些暴民秉着“愿降者赦”的侥幸心思,拖儿带女,积聚着朝北城涌去,而于此同时,敌军潜伏在城内的兵士,从内杀入东北城门,举火为号,引司马宸率兵突袭,正在如火如荼地经历着一场血与火的恶战。   赵容宜穿着赵二公子的铠甲,一身英姿煞爽,偏生她浓眉大眼,英气十足,倒是真教人雌雄难辨了。雪生仍旧穿着白衣,在夜间便显得格外惹眼。赵容宜忍不住没好气地皱眉问他:“你干嘛穿得这样?赶着当靶子吗?”雪生笑道:“方便你看见我。”赵容宜心里一暖,便也不多说什么,两人策马往北城区赶去。那时虽是夜晚,但城内火光灯光点点,照明如昼,二人领了兵至北城时,更是被流民冲散。赵容宜见灯火下流民四散,许许多多人朝城门涌去,和士兵发生激烈冲突,兵戈交锋,伤残不可胜数,一时心急如焚,便籍着马匹攀至道旁屋顶,站在那高处一手执剑一手举了火把大声高喊:“乡亲们,皇朝的子民们,我是台城的赵云隆,大家停一停,且听我一句!”虽如此,那场面过于混乱,终是掩盖了她的竭力嘶吼。赵容宜又解下号角,一面吹响一面继续高声大喊。彼时地上暴民之中亦有赵顼眼线,见此情形,虽在预料之外,但亦很快反应过来,乃率先解兵甲喊道:“看啊,城府大人——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看城府大人在说些什么!”赵容宜便趁势高声道:“台城的百姓们,大家不要乱,看一看你们的亲人是否走失,是否受伤!我是台城的赵云广,我是来解救你们的!你们千万不要听信了屠城谣言……”赵容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声泪俱下,甚至连声音沙哑了也不甚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要竭尽全力去帮助二哥。什么家国大义在她面前根本不及她所想要保全之人的性命,在她心里,这一刻她的脑海是混沌的,她的思想是蒙昧的,她的身体是颤栗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压抑的恐惧和坚毅的光亮,她所做的一切似乎渐渐地超出了她自己所预料的范围,她的灵魂似乎正在被某种东西牵引,使得她即使是明知道自己身居险境也要慷慨激昂,也要说下去,“大家没有听过秦国白起将军水淹楚国鄢城的惨剧吗?大家不记得楚霸王坑杀二十万俘虏的惨剧了吗?敌人是残暴的,是不会有怜悯心的!他们的兵刃上沾满了我们父兄的鲜血,他们就像是豺狼一样嗜血,永不知满足……就算你们投降了,就能安身立命吗?不会!不会的!……我们是台城人!我们要保卫我们的乡土!保卫我们的妻子儿女!我们誓死不做亡国之奴!誓死不屈!”赵容宜不知道雪生何时起来到自己身边,不知道地上的乱民们何时起开始高呼:保卫乡土,誓死不屈。亦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多么地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东亭侯的女儿。一种被称为“血性”的悲壮在她的身体里燃烧,或者称那是“冲动”,可是——人生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刻,全身心地将自己的命运与整个城市或者整个国家的联系在一起。很多年以后赵容宜每每回忆起这时的情形,都会忍不住后怕,如果这一刻她死了呢?然而,没有如果。她记得那一夜的黑暗,那一夜的火光,那一夜的战马嘶鸣和兵戈交接,还有那一群一群声泪俱下的百姓,很多很多……? ☆、二八章:弯弓藏,乱红颜 ?  “雪生,”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乱民、官兵,突而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雪生,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子,心里越来越恐慌,“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然而,雪生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回答她。他只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们,静得仿佛很多年以前他们也曾站在很高很高的凝烟阁,俯瞰着一切,出于世外一般。黑夜染黑了屋檐砖瓦,同时也染亮了这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雪生便如同一个误入人世的神祇,静立于这一场乱世战火之上,漠然镇定地俯瞰着一切,事不关己。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瞳孔微微扩大,一点点紧缩,旋转成一汪汹涌幽暗的深潭,渐渐地转换着残月的辉影,明灭难寻。赵容宜顺着他的目光,朝人群中的某一处望去,似乎望见了谁,又似乎只是一瞬息的幻象。她恍惚地看着那一瞬息的幻象在黑暗与火光交织的碎影里似真似假似无有,又恍惚间皱眉呢喃:“我怎么好像看到了——”   琴声、箫声、角号声、鼎沸人声、战马嘶鸣声、兵刃相接声、烈火如歌声,声声交错,你吞没了我,我遮覆了你,谱成一曲震耳发聩的国殇,惊憾了兵戈,震裂了城墙,破碎了山河,凌乱了大地,搅和在残月下血腥里,浓郁抑人,熏得人头昏脑胀。那台城的兵荒马乱里,残月如钩人似蚁,万点灯火燎箭原,是鸣镝雨落,还似天花漫放、星辰棋布,竟照亮了一世人间,迷离了三世因果。   然而这一刻必死无疑的困兽犹斗,在风过无痕间,化为下一刻的九死一生,便如那一句:“司马宸中流矢而卒,范杨直率残兵北亡。”的突兀,震撼了台城,震撼了东州,亦震撼了尚在途中的五万援军及千千万万关注这一战的世人们。彼时艳阳高照,雪生站在萧索的城楼上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辽阔原野,手里攥紧了今晨赵顼给他的那一张纸条,那据说是从城外绑在箭簇上射入城楼的——“倾歌为搏红颜笑,退兵台城二十年。”夏风如火,燃烧着最后的炎热,而公子独立风中危楼的萧瑟,便也如那一城的残败,只余最后一口拼命求来的喘息。他的目光一点点被荒原之广吸散,一点点似乎又望见了昨夜的惨烈与悲壮。和赵容宜被冲散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他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恐惧,矛盾于自己绝望赌徒般的卑鄙与阴谋家阴鸷的毒计,在心里悲声哽咽,容容,此生便如此罢,——死生契阔。而来生,再也不要让我投生在这血与火的人世间。公子使了轻功,跃至赵容宜身边,静静地等候着这一场生死豪赌的结局。结果,他赢了,然而,又输得很彻底。——时光倒流,倒流至昨日午后的凉亭,倒流至那少年一句——“既然这是她想要的,我便成全她。”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放下仇恨,用六年的时间去陪伴你,又用这一场生死豪赌的败退,给了你一个你永远都不会知晓的承诺。赵容宜,你知不知道二十年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让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死于非命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让那远道而来的数万北兵伤残而逃意味着什么?你又知不知道,这一句诗、十四个字意味着什么?而倾尽一首冬歌,倾尽一生的执着,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可能再也不能够亲眼见到的笑容。而你,终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这个傻瓜。雪生目光惨淡地望着天地间的旷远,突然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范杨直下令退兵的真正原因,就像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范杨直便是冬歌。既然、既然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便让他在你心中留下他全部的美好,一曲完整的、已经唱尽了的冬歌。就如同,在昨日的混乱里,那一夜的清寂决然的箫声。   战后的台城,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和浓厚的血腥气息,就像一个数被重创的伤口,写满了历史的控诉,却始终等不到最后的审判。台城似乎一座被诅咒过的城市,承载了太多的厄运,而始终在将将得到救赎与希望之后面临在一场繁华幻灭。然,这一场混乱,也许是不会被载入史册了。只因了范杨直一念之间的无可奈何,一生唯一的一意孤行。   至晚,雪生回赵府时,赵顼仍未归来,而赵容宜便早已做完了一切她认为需要做的,在府门前静静地站着等候。残月如钩,仿佛昨晚的,仿佛前世的,既近且远,近在眼前,远在似乎很多个春秋以前。那胭脂色里的朦胧倩影,那一刹然相望时的百感交集,宛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于灯火阑珊处的一眼千言。忽而,赵容宜嫣然一笑,便如残月灯影里的迷雾,不真实起来。“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容容,这便是我的答案。”可惜这个答案再也没有办法说出来。仿佛很多年以前,那个元宵夜,赵容宜耍赖般坐在河边的乱石上,脱口而出:雪生,你娶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塞上牧羊,去西域看舞,去江南看烟花,去海外寻宝,去这世上所有美好的地方,好不好?仿佛那时一样,雪生没有办法回答。只是那时候的不能够,终究是与此时的不同了。那时候的莲灯,一朵一朵顺着江水漂流去,和烟花的绚烂倒影交错,不知是迷了谁的眼、谁的心。   “你回来了。”赵容宜提着提灯慢慢走下台阶。   “我回来了。”雪生点头,微笑着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并拉了她的手,往门内走去。   “等一等!”赵容宜扯了扯他的手,止道,“雪生我们一起等等二哥好不好?”说罢,见雪生只默默地看着她笑,便又道,“二哥自昨夜后便没有回来歇息过,我想在这里等他,你陪我好不好?”   “好。”雪生笑着答。   二人静静地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便如很多年以前赵容宜所幻想的那样。“可惜没有下雪。”赵容宜头歪在雪生肩上,一只藕臂透着寒露在残月下莹白如玉,手悬在半空,空空的手心朝上,却什么也接不到。她就这样执着地伸着手,喃喃自语,“如果这里是阆寰台的石梯,是北国的冬日……”幻想终归是幻想,却没有人指望一切可以重来。赵容宜心里闷得慌,总觉得这个世界大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深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一个这么渺小的人,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呢?“雪生,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日你在禁殿打坐修习,我为了干扰你,不停地说老生姜的坏话和修炼的坏处,还有做这天底下大俗人的好处妙处,我还说了一句话,我说,‘中州没有杨柳画船,也没有燕子衔泥,没有杏花春雨,也没有江波上的歌谣,可是怎么办呢?只有这个地方,才有雪生。有雪生的地方,才有赵容宜,那赵容宜便不去别的地方了。赵容宜要永远永远都跟在雪生后面啊。’那个时候,我真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我只想,如果能够每一天都这么快快活活就好了,哪里用去想许多呢?再后来,我行走江湖,见识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生,悲欢离合,喜怒哀惧,我渐渐地开始明白,我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尽可能地去帮助别人,并为此感到快乐,以为这样就足够了。然而这一场战事,又让我明白,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小了,随时可以灰飞烟灭。”   “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候也很大。”雪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而赵容宜虽然不甚明白,却没有追问,只静静地靠坐着。   两个人便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夜色深浓,赵容宜渐渐地靠在雪生肩上睡去。而雪生,侧头望了望那略带疲倦的面容,笑了笑,便轻声道:“不许唤我师傅‘老生姜’。”   然而,转眼间,那笑容凝滞,一点点冻结,循着他的目光,在夜色深处有一个骑着马浑身狼狈的少女远远朝这边过来了。雪生不着痕迹地伸手点了赵容宜的穴道,又将她抱起,准备离去,而那骑马远道而来的少女,远远便喊道:“叶衡——赵容宜——”须臾,那少女摔下马,方踉踉跄跄站稳了便朝二人跑来。   “柳璩?”雪生试探性地道。   “叶衡、叶庄主,好久不见,”原来那浑身狼狈的少女正是柳七七,她扶着腰粗喘着气道,“太好了,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们了!”言罢,见那怀中不省人事的赵容宜,眸光黯了黯,又指着她问雪生,“她这是怎么了?”   雪生只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柳七七:“你有何事?”   “啊?”柳七七一愣,继而笑道,“可不可以进去再说?”   “不必。”雪生不耐地扫了她一眼,“有话现在说。”   柳七七没料到这么短的时日内表面为人谦和的叶庄主竟会变得这般不假虚饰地冷漠刻薄,一时心里有怒,欲待怎样,却又不能怎样,便目光闪烁,有些拘束不安地强笑道:“是这样的,自那日庄中一别我随赵郎离去后,经了些时日,我又与赵郎分别。再后来,我一路寻他至北周,得了他的踪迹——”柳七七趔趄着后退了两步,颤栗于雪生眼中的冷冽肃杀,猛地眨了眨眼,头皮发麻地咽了咽口水,颤道,“呃,我和范——赵郎、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知晓他是赵四小姐的弟弟,所以、所以希望来,可以……希望可以请赵四小姐帮帮忙。”说完,只看着沉睡中的赵容宜,心思百转千回。   “你走吧,”雪生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离去,“我会转告她。”   夜深人静,残月浅浅,薄雾渐渐地开始弥漫,便如一层披了梦魇的轻纱,带着神秘诡谲的幽冷寒凉,在无人的地方四处流浪漂泊。柳七七一袭蒙尘的破烂衣衫,沾染了这座城市的腥气,连昔日白皙清灵的脸上都覆了一块一块尘埃泥土,像是火烬,又像是灯光的阴影,斑驳里狰狞凄哀。她怔然无措地望着那白衣人影消失在朱漆木门后,又看向那面无表情的守门人,终是叹息一声,转身牵了马朝黑暗中走去。她想,还是等明日再来吧,那时候赵容宜醒了,她可以直接去找她。孤独的少女独自牵着一匹瘦马走在夜色里,疲累地走啊走,似乎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此时的台城,还很乱,乱至于你走在这般寂寥荒败的街市上,围绕你四周的是埋于灰烬的断壁残垣或者满地凌乱的物什,分不清是什么,便更像是峭楞楞张牙舞爪的鬼魅了。战祸、逃难、火箭、内乱——短短几日内,一座城市毁于一旦,毁于它自己的弱懦和恐惧,却留下这么多的悲鸣,传入这个过客的耳里,令她寒颤。可是,在天尽头,在稀薄的月色轻雾里,似乎有个人影,也轻薄似雾、明净若水。柳七七疑惑地看着那人影由远及近,似漂移浓夜的白无常,似一阵风雾,渐渐地朝这边来了。瘦马突然疯了般咆哮起来,在宁谧里显得极为狂躁,又挣脱了她的控制,疯狂地朝远处逃也似地跑了。而柳七七颤栗地后退着,待看清了那人提着一把剑,杀气毕现地望着自己,便猛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颤声叫道:“你、你——为什么?”那人风一般提了剑跃过来,只瞬息间,那剑尖便至眼前,伴随着清风拂过般的一声:“抱歉,你必须死。”剑入心,穿胸而过。? ☆、二九章:西风暖,剪落英 ?  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二者如影随形,一起构成这世间的一切,便如阴阳和合。人,也是一样,生于无极,糅合明暗,此消彼长。   这日上午,惠风清和,弘毅园内的木槿花开了满园。赵容宜和芷罗在花树下剪花,而雪生便和赵二公子站在远处的楼台上看花。一阵风过,花飞漫天,青草幽幽铺满芳魂,一地一天的紫红色香海沉浮,窸窸窣窣地卷起风浪,几乎埋没了渺小的人儿。赵容宜从前和阿苦嫂一起剪过花,初时她不解,便问何以剪花,那时阿苦嫂笑道:“风卷木槿均匀,入土埋香最佳。然而平生贫苦,不得已搅扰芳魂,只得剪花以粜,如此而已。”然而,即使是花败花亡,也要以最特别的优雅,去哀悼这一世的芳华,而江静宜那个人,便别出心裁地想出了“剪花”这一法子。赵容宜安安静静地剪着,将那一朵一朵零落的紫红色花瓣,或者整片上了药水夹入木板盒子中,或者裁剪成各样儿的花色制成笺子。芷罗便边拾挑木槿便唱道:翠浓红消惊落花,西剪风流脉脉斜。且看那塞外昏沙沙……”   “容容像个孩子。”雪生笑叹了一声。   而赵二公子远远望着那园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道:“什么也不知道才最快乐。便就这般,不要长大罢!”末了,又扭头笑问,“早日便想问你,或称四妹以‘宜’,或称‘四’,鲜有称‘濯黯’者,而你却独犬容’字相称,为何?”   “容者,纳也,可纳雪生,此其一;”雪生面色温温地道,“‘容’字很好,与‘莲蓉’之‘蓉’谐音,而我独爱莲蓉之味,此其二;‘容容’同‘绒绒’,便如那时她一袭狐裘的模样,是狐狸幻生的也说不定——”言及此,雪生轻笑一声,眼睛眯成一条线,乃道,“此其三。容——”   “停!且先停下!再说下去我这浑身这鸡皮疙瘩都要掉落一地了,你不嫌腻歪,我倒怕污了这一园的花花草草呢。”赵二公子急急叫止,瞥了眼一脸笑容的雪生,不禁打了个寒颤,清了嗓子便笑道,“便给你个‘容’字,倒可以做出长篇大论来,真不像传说中沉默寡言的公子涤缨了。我还记得那时,就连帝姬求见,你都是不肯见的,更何况那些有意巴结姜国师的世家权贵。但是啊,‘唯独赵二公子不同,每次派个小厮都可以见到涤缨。’——你说奇与不奇?我们的交情何时就那般深厚了?便是后来‘赵四小姐扮作小厮私会涤缨’这折子戏搬到台上,人们也只说为何连帝姬、皇子这般人物都不见的孤傲公子,独独会看上赵家那不成气候的纨绔小姐呢?”   “‘纨绔’这词不错。那也得会攀墙上树方可。”雪生失笑,脑海中渐次浮现出那时赵容宜翻墙入园的窘境。   赵二公子轻咳了两声:“何时见过你这般模样,真是世间奇景了。既你二人也至今日,何不早日结为连理,早早了了一桩心事?”   “我何尝不想?”雪生渐渐收了笑,见赵顼疑惑,便无奈道,“只那日我略有提及,便发现仍是不可操之过急。那日她说,若是我诚心娶她为妻,便也学学书中的裴航,找个捣仙药的玉杵臼来,她方才嫁我。那云英母女之情极为深厚,由玉杵臼一事可见一斑,而容容旧时便极恋赵夫人。要她为我出走这么多年,离开自幼亲厚的赵夫人、东亭侯府,已然是极为难得了。她,必是想回中都了。”   “竟从未听她提及,”赵二公子恍悟般叹息道,“原来都瞒了我们,自己心里想,却是从来不说出来的。还整日笑得这般没心没肺,活像只猴子似的……”   一时再看那园中花色,二人竟默默不语,各有所思。西风渐起,一袭一袭地卷来,零落了不知多少落花、多少曾经绚烂绽放的生命,却终究是归于尘土。这世上的一切,便如佛家所说的大幻象,熬不过漫长而川流不息的时间,就算是公子红妆,也终将成为陇上枯骨,何况其余的一切贪嗔痴念呢?看眼底的秋风覆没人间,看看花人在花海里依旧美丽如初的容颜,看大地万物在这一场寂寥的乱战之后悄然地沉眠,有时候你是不是就会想,那下一刻,又会轮到谁呢?后来,赵容宜竟是发现了远处的二人,留了芷罗,独自一人揣着一怀温花,绕了道上了楼台。   “雪生,二哥,你们看——”赵容宜笑嘻嘻地兜着一衣的木槿,笑道,“这些都是我剪的,好看的便制成花笺去卖,不好的也可以入药,是不是物尽其用了?”   雪生笑而不语,伸手撷了一瓣轻嗅,而赵顼便笑道:“那时小侯爷来信,说要你多采些花制成了笺了送与他,你为何不给?”   “你说小侯爷秦暻啊,”赵容宜撅嘴不乐地道,“他呀,生性风流多情,姬妾如云,如何要我做的花笺?我才不给呢!一日我见他左拥右抱,与众位姬妾玩乐,便问他,‘你有这么多的美人,便没有一个至爱的吗?’你猜他说什么?呵,他说,‘本侯一生所爱甚多,唯无至爱,却怡然自得、活得快意’;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本侯志要阅遍天下美人,何只满足此一室?’真是狂放!我便不明白了,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如何就能够‘所爱甚多’呢?便是如我父侯和大哥那般的权贵,妻妾甚多,也必有一个是至爱的呢……还有啊,二哥你和小侯爷偶有书信往来,谈诗论画,评政议事的,也算是半个知交了,为什么你和他便偏得走两个极端呢?你该不会也有什么怪异癖好罢?”   “怎地又扯上这茬,累不累?”赵二公子扶额叹道,“你不嫌累,我是着实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哀叹一番,见雪生只在一旁幸灾乐祸般冰绡一笑,而赵容宜又要开始一番说辞,便急急抢道,“你二哥我的名声自然差极,便只能够单着过了。啊——瞧我这记性,我得去北城看看,再不躬亲努力,便真的毫无名声了。”言尚未毕,人便已然先离了高楼而去。而赵容宜便在后面不悦地喊道:“二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爱慕二哥的美人必定能够排到城外去了……”然,不知道急着离去的赵二公子有没有听到了。   小楼上,赵容宜远远看着赵二公子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二哥一定是被我们荼毒了,且受害不浅啊。”   雪生上前拥住赵容宜,赵容宜一时不察,手一抖便洒落了满兜的木槿花,背靠在雪生身上道:“那时候我在渝州,曾认识一对年过古稀的老夫妇,他们对我说,‘等你熬尽了岁月长流,便自然要明白,纵然只是擦肩而过,也可能刻骨铭心;然而,年轻人之间的情爱,和他们的青春一样盛极一时,终究归于平寂。’而我,赵容宜,何其有幸,在蹉跎了十年之后,依然可以找到雪生。”顿了片刻,见雪生并无言语,只静静地拥着自己,便又双手握了他的手道,“忘了告诉你了,我今早收到从苏州送来的信,是全素素写的。”赵容宜不知道为何雪生的手会突然一紧,整个人似乎也紧绷起来,便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而雪生却并无言语,赵容宜看不见他的神情,便也仿佛能够察觉他的不安,然而不待他说,便自己皱眉道:“素素说前日下了一场雨后,叶衡感了风寒,便卧床不起,希望我们回苏州看看。”   雪生放开赵容宜,拉着她的手,让她转身看向自己,而赵容宜却疑惑地发现他一脸淡然自若,并无不妥,只微微笑道:“只是风寒而已,你似乎很担心?”   赵容宜皱眉:“素素说有些严重,老夫人希望我们回去看看。我、我心里总觉得不□□心,好似——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素素说得言辞恳切,话里有话。”   “话里有话?你看出什么了?”雪生蹙眉,见赵容宜果然低头在那里凝眉深思的模样,便伸手抬了她低垂的脸笑着打断她,道,“不要多想,我们回去看看便是了。”   “嗯。”赵容宜点头,又笑道,“其实我也有些想看看素素,她的转变真教人心忧。你不知道,以前她还在江陵做花魁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妹妹,叫做嫀步,因了我们当时走的匆忙,便没有带上她。后来素素要嫁给叶衡,便派人去江陵接嫀步,然而后来在路上出了岔子,不仅是嫀步失踪了,就连那些派去的人也是一个也没有回来,听说是那船在路上遭了劫……世事无常。素素信里来说,有人在中都见到了嫀步,也有人说是松城,重赏之下,线索不一而足,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况这世上的人这般多,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譬如说你和叶衡就是。再便是他两个的婚事,也是忒快了些——”   那一年,从江陵到苏州的送嫁,惊艳了时光,恢宏了野史,而叶二公子对全素素的追逐,更是成为一时的佳话。大家都说,全素素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子。可是谁比谁幸运,谁又知道呢?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彼时的苏州城内,那一场胜过一场的婚事,早已如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般,渐渐地远去。全素素坐在石阶上看猫儿狗儿打架,身后便是一群丫环婆子,唧唧喳喳吵得人心烦。蓦然地,她便有些不耐,嚯地站起来,一面朝后园走去一面叫道:“知道了知道了!嚯,真是够唠叨的了,天天说也不嫌烦!我自个儿随意逛逛,你们便不要再跟来了!”言罢,甩下身后一干人,径自朝后园走去了。她的步伐渐渐地慢了下来,就连心境也渐渐地平和了。以前还是茶水丫鬟的时候便听那些姑娘们说,烟花之地的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与人为妾了,抬一顶轿子,趁着天黑的时候从偏门里送到夫家,便最是一般的作法。而她呢,十里红妆,满江锣鼓,一路从江陵而来,现在不仅是叶家庄庄主的平妻、府上的女主人,还是深得丈夫所爱的新妇,应是教人羡慕的罢!更何况那名义上的元妻柳氏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呢。而她也爱着自己的丈夫,想要和他永远在一处,永远不分离。这一切是多么地美好,好得让人恨不能永远抓在手心里,永远都牢牢地攥住。她微笑着走到一片花海里,伸手撷取了一朵待落的木槿花,轻嗅于鼻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彼时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端,赵容宜和雪生看着满园的木槿,说道:“人生中充满了太多的错过。那时候我见过苏虞卿,已是震撼,却不知那能与之并列的美人,又是如何一番光景。这样想着,本无那心,却也勾起了些对花魁全素素的兴趣来。然而,我为全素素而之江陵的流觞宴,而你却为我离了那场本是要去参加的流觞宴。终究是错过了。”——而苏州的的全素素,能够和叶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为连理,没有历经人生中的大喜大悲,没有历经那些此去经年的别离和错过,应该、应该是幸运的罢?然,雪生叹道,幸与不幸相依。   诗云:   台城一夜惊鸣镝,冷门霜起焚千家。娇娥墨甲登战马,公子白衣染秋杀。   红颜笑看烽火聚,柳荫帘内照残蕖。梦醒时分梦最浓,晋书河阳何处花。   沈腰潘鬓空成诔,云英太液浣紫纱。西子飞燕虚无画,又将相思红豆撒。   奈何落了陈砖瓦,新城沽酒醉钟鼎。赌书射覆宴归人,海潮不漫金陵塔。   六道十二因缘转,四洲环着□□山。几时木槿开满园,倩谁又剪西风下。   陌上草丘埋艳骨,一掊香土一掊灰。侬今过客谁知晓,桑枝绿浓低昏鸦。? ☆、三十章:环花舞,白马行 ?  纵是彻夜歌酒践行,十里长亭相送,却终须一别。彼时的赵容宜只能够笑着和每一个人辞行,而将那些抑郁的离愁留在睡梦前,待到天光一亮,便又是一个看遍人间繁华恣意快活的赵小四。离了台城,复归江南,沿着原先的轨迹,回到来时的地方,然而一切又总有不同。红杉青衣交错,白马慢行纵歌,且行且歌,便是赵容宜许多年以前梦寐以求的日子。   “水方楼?”止步沙河前,远远望见河中沙洲上耸立着一方高楼,四面皆水,只一竹桥与河岸相连,偎竹傍坡。桥尽头,没入水竹蒿草浮萍间,及转至东岸林间,是一片木芙蓉林绕渠而生,波光花影,相映成趣,犹似仙境。赵容宜想到来时这楼尚未建起,此时却已独立苍穹水云间,真是教人既惊且叹,“‘水方、水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楼的主人家也是个有情趣的人了。”   “我们今晚宿于此处。”雪生道。   “如此甚妙!”赵容宜灿然一笑,目光瞥见东侧芙蓉林间,见胭脂花色极妍,点点如霞斑晕开,花影风移,水光嶙峋,真乃一块好地方!   二人将白马系于水竹边,便踩着竹桥往水心楼走去。至暮晚,月出远黛,黄昏流光,雪生掩了重门在房内看信,而赵容宜独往厨房去了。公子一身青缎长服,广袖依风,伴烛台幽光跃动,面色平静地端坐于书案前,便如一水波澜里透明淡然的浮冰。不多时,他起身朝纱窗走去,而门外便传来陌生的脚步声,一个男声在外响起:“公子,夫人托我送拜帖而至。”雪生展眉一笑,去接了帖子,打开便看见那里面写了一行小字,临的是卫夫人的小楷,清秀平和:赵容宜恭贺叶衢生辰,约暮合之前于河外芙蓉林相见。   绯色水方楼,依依澄霞泛光,公子独步于竹桥上的背影,不知惊了多少楼上窗前赏景远眺的看众。他的身形无比清癯优雅,离去间似驾云远归的神祇,带着一股秋寒冷峭的清香。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凉薄,又于那清冷中点亮一双漆黑幽深的狭长凤眸,熠熠生辉,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冰天雪地,融化了这世间所有的冷寒。绕过水竹,入木芙蓉间,见一路灯悬寒枝如琉璃初芒,指引他步步深入,而于那芙蓉海内,岚蔼生烟,赵容宜一袭白纱留仙裙旋步曼舞而来,绯花绶带,广袖飘曳,褶带生风,长练如泻月华,飞云缭绕,不似人间。公子心内微讶,面色温温,眼里带了惊艳的笑意,便比盛夏烈日还要灼人。赵容宜三千发丝落于肩上,无任何多余发饰,只着一圈胭脂淋漓野花编成的花环,与腰间绶带相得益彰,又于芙蓉秋色里宛若一只翩跹的白蝴蝶,教人惊疑这莫非是花神羽舞。公子静静地立在芙蓉树下,一袭清影,玉竹风楚,容止濯华,拈花一笑,又就着那花瓣于唇间奏起乐来。芙蓉唇色,花为乐器,冰肌映月,灯下看美人,舞随音动,音缓而楚宫瘦腰慢展,音疾而掌中飞燕轻盈,雾失白练,妙婧纤纤,柔若无骨随云化,胜似瑶池仙,沾了露华浓,惊起渠边苍鹭。而那一袭一袭的清香入骨,酥化了公子一世的冷硬,化为柔肠百结,脱了花器而轻声念道:   水塘胭脂色,研容醉渠波。   照影惊苍鹭,凌波疑苎萝。   念毕,复奏《子衿》,曲和水袖绕云烟而流动,轻盈雪色染芙蓉翩跹,弯月影里琉璃灯盏悬于香海,晃了眼,惊了心,馥郁了满腔呼吸,便是入骨的炽烈,一寸一寸将人从里到外燃烧。凌波点水,曲臂旋烟,收练于腹,衿止而裙袂掀,赵容宜稳稳落在雪生面前,屈膝拜倒,似水中月雾里花,抬首嫣然一笑:“芙蓉宴,祝君舞,舞罢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岁岁如今夜;二愿妾身常建,常伴公子身边;三愿如同掌中燕,不须分别念。”   雪生俯身将她扶起来,双手相执,衣袂交缠,静语对望。赵容宜明丽的双眼澄澈泛波,倒映出公子流光潋滟的凤眸。她笑着拉了他的手,引他朝芙蓉林深处走去,而他便只安安在在地跟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行,便是此去偕老芙蓉间,亦感上苍眷恋,于沧海一粟浮生中灌入这一段刻骨风月之情。树初极密,林林落落斑驳了一路灯盏的清影,那树梢间的琉璃光色,侵染了胭脂雾、月华凉,照在一白一青一前一后两人脸上,都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如要灼烧般炽烈。芙蓉退开,现出一汪幽潭,在花海间便如一只明亮的眼,盛满了月辉,光洁了潭边巨大的鹅卵石,好一番别有洞天之景!而公子独立潭边望白石上一案佳肴美酒时的清雅,便如一副描摹神祇降世的古卷,远离了尘世的烟火。   赵容宜笑着就坐案前,一面为雪生斟酒一面得意洋洋地笑道:“乐傻了吧?——你不知道,为了这一出芙蓉宴,我可是呕心沥血、废了好大气力呢!还有啊,你看——”赵容宜斟酒毕,一一指着案桌上的佳肴笑道:“这是芙蓉饺,这是莲蓉偎翠汤,还有芙蓉花瓣雨,芙蓉做的蒸鱼条、珠落青丝……”公子静立白石案边,倒映在幽潭中的神秘身影似真非真如同幻梦,杂糅月光。他凝望着赵容宜花环下笑意盎然的脸,目光渐渐落在一处,燎原般灼烧起来。赵容宜正说得欢畅,头上突然罩了一方阴影,抬首便见雪生倾身坐下,唇上一凉一热,便火辣辣地被点燃了,燎烧了一潭芙蓉月色。“你……”话音吞没,于濡沫间,落在了飞花蹁跹的轻梦里,一如那寒潭里映出的两抹身影交缠,悱恻动人,似真似幻。   月起惊苍鹭,飞花落了一潭涟漪幽梦,风中低呓。   “你……我、我,你……”赵容宜见雪生将她松开,呼吸终于畅快了,却已然酡红了一张脸,半晌,又嗔笑道,“你看你,果真是乐傻了吧?佳肴美酒在前,美人载舞相伴,喏,还可以温香软玉在怀,艳福不浅,呵呵呵……”赵容宜一阵轻笑,见雪生一双凤眸凝深,灼灼地盯着自己,便如一只睡醒的猎豹紧紧地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令人不寒而栗。她咬咬牙,试图从他怀里退出,而雪生却偏不让,一手箍了她的细腰,一手如寒雪般抚上她的燥热的面颊,语无波动地道:“脸皮这般厚,竟也红透了。”赵容宜冰火两重天,愤愤地瞪着雪生道:“笑话!莫非要我故作娇羞?”言罢,狠狠地扒开雪生在她脸上作乱的手,倾身便朝雪生吻去,胡乱舔舐撕咬一番,甚觉满意自得,乃舔了舔嘴唇倨傲地笑道:“我就是喜欢这般,干嘛非得扭扭捏捏的,哼!”   芙蓉花色临水成影,不及公子融冰一笑。他有些无奈地望着她,便想:这世间哪里还可以找到这么一个女子呢?可是——“你几时学了舞蹈?”公子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他冷癯的脸上不露丝毫情绪。   “这些年来,我学会的东西多着呢,岂止是一样舞蹈?”赵容宜歪头笑着,忽而侧身指着案上道,“今日这芙蓉全宴,便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可曾做与旁人?”雪生沉吟片刻,定定地看着赵容宜。   “没有没有!”赵容宜举双手叫道,“这支水袖舞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跳,而这芙蓉全宴也是有感于这片林子,都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哦,还有这个——”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赵容宜兴致勃勃地从自己头上解下花环,戴到雪生头上,笑道,“赠君花环,望君平安。”   轻雾渐起,露湿凤眸,戴花环的公子端坐在幽潭边芙蓉下,面色比水边玉石还要温凉,照着飞落的轻花一瓣一瓣,静静地香。月色正好,如银色的光芒泻下,为他涂染了一层朦胧晕辉,便比水月镜花还要渺茫如无。对坐凝望,赵容宜默默地笑着,而眼中的景象,似乎是过往十年里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公子呢喃道:“无论歌舞、菜肴,都只可予我一人。”闻言自觉一震,深深地凝望着呆呆的赵容宜,轻笑一声,“这便是真的乐傻了罢。”二人又这般相望一番,又□□缠满一番,把酒笑言,不知不觉便至夜深人静。在芙蓉深处,在秋雾深处,在月色深处,浓情愈深。   翌日日上三竿,赵容宜方渐渐转醒,从床上爬起来,眨了眨惺忪睡眼,忆起昨晚夜深时的醉景,脸上便飞红了一片,赶紧跳下床去梳洗一番,又换了身秋香色长衣连繁花曲裾素裙,穿戴整齐,胡乱吃了些东西便收拾了行李和雪生离去。   长河沙洲远去,白马纵行人相偎,听秋风起萧瑟,看群山横远黛,逍遥如世外眷属。赵容宜见雪生还在为方才用饭时的事情生气不搭理她,便一面往他怀里钻一面讨好地笑道:“大呆木头真不理我了?好啦好啦,我下次一定乖乖吃饭,好不好?你就看在我昨日送你的礼物上,也该饶了我罢。”然,任她如何说,雪生只冷着张脸不言不语,继续策马而行。时光仿佛倒流到许多年以前,恍惚间也有许多个这样和风气爽的日子,而那时候的两个人似乎也如这般一动一静。如果时光倒流,如果赵容宜没有在她十四岁的那年冬天遇上雪生,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赵四小姐这一世的劫?可是,就算是有这样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赵容宜还是会喜欢上,哦不——比这一世更早地找到雪生并喜欢上他。在阆寰台有一条狭长幽深的青石路,那女孩便这般大言不惭地宣誓着,而雪生忍无可忍,凉凉地道了句:全无女儿家矜持,简直恬不知耻。那时候赵容宜是如何回答的呢?雪生想了片刻,恍惚间似是又见到了那时的场景:那女孩儿便是讨好般讪笑道,雪生,你便不要损了啦。我心里喜欢,自然便要说出来,管他矜不矜持的。莫非你喜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可是你连帝姬都拒绝见啊,怎么可能……旧时的喋喋不休和此时的交错在一起,让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而赵容宜顾自扯着话,不知道怎的便扯到了旁人那里,“……我以前也见过一些双生子,便如昨夜与我们宿在同一楼层中的那两个小女孩,虽然长相酷似,难以辨清,但是多少有些差异,仔细了还是可以区分开,而且可以感觉到气度性格上的差异。偏的你和叶衡长得一模一样,气质类似,若是有意让人混淆,便连气度都是可以轻易摹仿了的,真是奇怪了。”雪生忙问:“那你如何辨清?”赵容宜笑道:“因为只有你眼里才只有我一人啊。还记得那时在叶家庄西暖阁里,你和叶衡一起出现,故意打扮得一样要教我们混淆,那时候我心里好紧张,但是我一看到你的眼睛,便知道你是雪生了。”雪生未语,只紧了紧手臂,目色复杂地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便又听她道:“匡人看到孔子,以为是阳虎,将他围困了五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两人同时出现过,自然不会想到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两人,我以前也曾误将叶衡当作是你呢。”? ☆、三一章:话别离,大梦归 ?  很多年以后,当赵容宜被困在松城郊外那场封山的大雪里,独自一人靠嚼草根维生,并绝望地等待迟迟没有出现的救援的时候,她将看着跳跃的火光,回忆起多年以前苏州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那场大雪来得极为突然,一夜白了江南,覆尽尘滓,骤然间使那大地万物银装素裹,便宛若一场天地的葬礼。   飞雪漫天,银灰裘裹的女子撑着一柄素伞,静静地站在江边。那是赵容宜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张朝颜。乌篷船上,一个渐渐远去地淡素的、沉寂的背影,一点点融入冰天雪地里。也许,她再也不会来苏州了罢。赵容宜这般叹道。但是要到多年以后她才将知道,这确实是张朝颜最后一次来苏州。因为,就在这年冬日,这个少妇病死江陵。   素伞遮不住斜斜飞霰,雪粒子在风中胡乱地张扬着,飘进兜帽边的狐绒里,飘进银灰面子裘里宝蓝的锦缎,亦飘进这乌珠般油亮的眸子里。赵容宜站在岸边枯柳下的身影,渐渐地便如长街边一个寂寥索漠的雪人。她将自己整个人紧紧地裹在狐裘下,只露出一张被刮得红扑扑的脸,露出一只套着绒套握住伞柄的手,并远远望着那早已没了乌篷踪影的天际。可是,寒冷的风无缝不入,悄无声息地钻入她的身体,将她的体温一点点夺走。   说书人说,一切因缘,由心而生,心不死,因缘不灭。   张朝颜说,一切错误始于一场大雪,终于一场大雪,便教这雪来埋没一切罢。   陈籍说,天妒英才,何命之衰?   叶夫人说,那个孩子的一世,总是太决绝,什么都要为别人着想,唯独忘了他自己。   苏虞卿说,一切都是命,如同一张逃不开的网。   雪生说,二弟做得到,是因为他那时没有遇见一个人,而我却遇到了。   晴冉说,二爷这个人,从来都是这般操劳,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   翩翩说,可是,为什么人会死去呢?   柳傲说,此事一发,七七总该回来了罢。   苏林老人说,以后再也不会有叶家庄的人来沽酒了。   苏州的百姓,过了一场大雪,便将那件事忘在了脑后,开始谈论新的话题。   而,全素素只是看着那一纸绝笔书,浑身颤栗,目如空洞,哀恸而倒,晕厥不省。而那纸上写道:此生吾所爱者,夫人全氏素素也。夫人自于吾病患中聘来家中,恭谨操持,宽和温敦,上则以孝侍母,下则以理待人,深得吾心。然,衡命克短,盛衰在天,非人力所能转也。衡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人,唯愧于夫人与遗腹小儿,心内至殇。今吾归去,特立此书,将叶氏门下一概生意、田宅、果园等产悉皆托于夫人,愿好生颐养。勿念!叶衡,留印。   而赵容宜,只是在张朝颜离去后,呆呆地立在雪中,听见一个渺远的轻唤从身后传来,而雪生便站在远处的雪地里,静静地望着她笑。公子青衫单薄,如和风而落的纸鸢,抖了抖身上的雪珠,飘曳生寒。他的身姿挺拔如神,面色苍白如雪,眸子里泛着锃亮的银光,似远处长街檐角倒悬的冰凌。可是,他忽然冷声一笑,一步步朝赵容宜走来:“他死了,雪生死了。”赵容宜浑身一僵,面无血色地瞪大眼睛看向他,而于此同时,从长街尽头,两列身穿孝服的人正抬着一口棺椁远远走来……他们将棺椁置于雪地里,掀开棺盖,露出里面躺着的一个人来,而那个人,分明和眼前这个长得一模一样。“他死了,雪生死了。”便如一个翻覆在耳边的咒语,让她浑身每一滴血液结了冰,僵立在原地。她踉跄地向后倒去,最后一眼望见那人冷酷如死神般的眼眸,落入冰水里。      “雪生——”呼吸被扼住的一瞬间,睁开眼望着一室的烛火,赵容宜惊了一身冷汗,恍惚道:原来是个梦魇。可是,就在这时,雪生从外间走来,披了一身的大雪,整个人如同一座冰雕般,寒气逼人。赵容宜心有余悸地望向他,那景象竟与梦中的重叠,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如勾魂索命白无常般朝自己飘来的影,尖叫道:“叶衡,叶衡,你是叶衡!”雪生蹙眉,整个人都被一种绝望的死气包裹,他近至床榻边,朝那蜷缩成一团的人儿伸出双手,却又于瞬息见被一股巨大的推力震开。   再睁开眼时,一切归于平寂,就连呼吸也粗厚可寻,蓦然惊醒,看茜纱窗外飞雪零离,乃喟然长叹:“念兴,念兴,你心里可曾有怨么?”然而,没有人回答,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了。因为,苏州的叶衡,几日前溘然长逝。   雪生疲惫地披了外衣,朝只有一墙之隔的隔壁行去,推开了并未掩实的门,漫步走了进去。彼时,赵容宜沉沉地睡着,浓眉皱得很深,似乎是陷入了同他一般憾人心魂的梦魇。冷风丝丝钻入,吹散了助眠的熏香,而那一鼎炉的烟气便也如梦里云雾缭绕般虚虚幻幻起来了。雪生看着将自己紧紧裹在被褥里的赵容宜,向床榻靠近,最终褪了外衣扯过被子钻了进去。黑暗中的公子,面容亦隐没在黑暗里,而那眼中诡谲而疲惫的光晕,便似是那透过纱窗沁入的一点雪光。外面的大雪恁般寒冷刺骨,而屋内的被褥里却温暖灼热如暖春初夏。公子伸手点了赵容宜的穴,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怀里,叹息了一声,低道:“我真妒忌你,容容。只有你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呼吸埋入发尖,温热便一点点传入冰凉的脖颈,一点点沁入梦里的冬日。在那里,赵容宜亦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这个梦,亦源于叶衡死前那莫名诡谲的一眼。赵容宜似乎看懂了,似乎又没有看懂。她看到漫天飞舞的大雪里,有一个延伸到天端的阶梯,而全素素便坐在那雪地里大哭,叶衡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朝自己走来,那时候他的眼神比幽潭还要深,比星空还要神秘,残酷而凛冽。然而,赵容宜浑身冷汗,却找不到雪生,分不清面前的究竟是叶衡还是雪生了。她焦急地在漫无边际地雪地里跑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道路,就仿佛自己陷入了一个再也不能挣脱的圈套。   世事一场大梦,镜看春花,酒对水月,逝去的光阴便在梦里一点点倒流。从这一夜相拥成眠的幻梦,到渡口江岸边素伞下望归船的人昏倒在雪地里,到重回苏州那一日凛冽寒风下叶家庄的酒宴,到途经故地山寺古刹边一塘枯死的残荷败枝,到那河心沙洲里耸立的水方楼及一片芙蓉秋色,到台城那一场骤然来去的战乱,继而倒流至江南那场缠绵悱恻的梅雨以及那场雨中的种种,那一日西暖阁偏僻耳房内一室的画卷,还有东林酒庐一夜醉生梦死般的重逢,那一场交错了真真假假的流觞宴……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地、一丝一毫地、残酷地倒流着,静静地倒流着。   如果一切都只是梦呢?   如果一切都只是梦,而你也只是我梦中的痴念,那我要用什么去抓住这个梦、不让黎明破晓的光芒将这一切燃成灰烬?   □□浓梦里,江月里的温暖从水里一路荡漾开,漾进路人的心里。   从江南盛春过后的梅雨季节,到战乱台城里的晴深一夏,再到归途里载歌载舞的芙蓉秋色,和最后苍茫雪地里浓重的死亡与葬礼——岁月在迷梦里流过了一年的悲欢离合,最终却又倒流至荒凉寂寥的□□。赵容宜怔怔地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怀中一坛浊酒,忽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了。   ——庄周梦蝶,蘧然不知所踪,究竟是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终了无凭据”——和在琵琶低咽声里的宋词,唱尽了晏几道的柔丽婉转,渐渐地向这落拓的青衣书生靠近。赵容宜愣愣地将目光从手中的酒壶上收回,环顾间,惊觉自己靠坐在一株柳树上,而身边,是江南春日里倒垂的柳烟倩影,是一江美人画船来去的烟波,是繁华街市和江上架桥上来去的行人,亦是氤氲了刺槐香气与浊酒潇洒的碧玉箫。一切,都静极了。最后,赵容宜似懂非懂,似笑非笑,痴痴地望向朝自己走来的女子。那是个抱着琵琶,锦缎华衣,佩环铿锵,珠玉摇晃,于行动间风姿绰约,媚眼如丝,容颜略带忧伤阴郁的女子。那女子在三五人的簇拥下,静静地走近赵容宜,微微行了一礼。   “你是谁?”赵容宜疑惑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何行礼?”   “小女子,苏虞卿。”那女子妩媚一笑,于眼角泪痣在月下妖娆里沾染了词曲中满溢的凄凉,“小女子本在船上唱曲,有一位穿白衣的公子寻来,说是寻一位青衣的落魄书生。我虽未曾见过,但看那白衣公子神色焦急,便在心里记下了。船行至前面不久,我望见公子在此树下,似是大醉,忽而哭笑,忽而大喊,心里惊疑,便来看看。所幸公子此刻清醒,已然无碍。”   “苏虞卿?苏虞卿……”赵容宜瞪大双眼,皱眉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陌生女子,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栗。   如果一切、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一枕黄粱再现——   “姐姐!”那一声从夜色里传来的叫唤,如同一个咒语,定格了赵容宜半生的浮梦,她僵直了身体,缓缓地扶着柳树站起来,深深地、剧烈地、急促地吐着呼吸,却是极难再吸入新的空气,便如一个想要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的孩子般重重地从嘴里嚎出无声的悲伤。心跳声一声一声,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膛。在一片如洗的春夜月色里,她的目光一点点循着那声叫唤移去。而那熟悉又陌生的俊秀面容,淡漠的微笑,静静地如莲花的绽放,在料峭的春风里摇曳,不辨真假。可是,那分明便是冬歌。冬歌,静静地朝自己走来,嗅了嗅空气中依旧浓郁的酒气,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一个无奈的惨笑于瞬息间一闪而过,只余那亘久不变的淡漠微笑:“姐姐,你喝多了。”言罢,他走至柳树边,弯下腰捡起那杆碧箫,用手轻轻擦了擦,便又递到赵容宜面前,道,“我们回去罢。”   “回去……回去……”赵容宜怔怔地看着冬歌的脸,皱眉呢喃。   冬歌欲待说话,见苏虞卿等人还在一旁,便没有再开口,复望着赵容宜不知在想些什么。苏虞卿见状,告辞离去,并频频回眸望向神色古怪的赵容宜,心里暗暗纳罕,这公子面善,倒似在画里见过似的。及至数人离去,于烟波江上,月下柳荫里,只余赵容宜和冬歌两人,相互望着,各有所思。冬歌不知她为何又要喝得这般酩酊大醉,乃叹道,“姐姐,等后日之后,我便不能再陪着你一起走下去了。所以——”   然而,赵容宜突然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睛好似一下子被什么点亮了:“冬歌,你要去劫亲么?”   (正文完。)   如若这一年只是南柯一梦,那么雪生又在哪里呢?真相又是什么呢?如若一切都会按照梦里的重来,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雪生与容宜》第二部将于数月后公布,具体信息见于贴吧、微博或者公告栏公告。读者且看这一段风月谜案根由为何,谢谢支持。? ☆、后记 ?  自从前年开始磕磕绊绊写小说以来,我受到了很多批评,甚至挨了很多骂。我深知那些批评并没有言过其实,但是心里总是还有些许难过的。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乱七八糟,没有什么可看性。但是没办法,我就是写了。写了就是写了。   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练笔,而时至今日我所想要的也已经得到了,那么其余的就随风而去吧。   《雪生与容宜》这部小说来得并不光彩,其实是在我剽窃了顾漫《何以笙箫默》的部分理念后在短期内创作完成的。在此,我郑重表示抱歉。换句话说,《雪生与容宜》仅仅只是一篇比较另类的读后感,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时胡诌乱编的、一堆散乱的文字。我只是想要描述一段“宁缺毋滥”的爱情,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维度,甚至冲破了那个时代的理念……   最后,为我对小说的态度向大家道歉,也向被我剽窃创作理念的顾漫女士道歉。——实在是抱歉啊!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